缓缓拉开。 九张弓重一百二十斤,龙筋弦拉开的声音沉闷滞涩,带着浑厚的力道,像一调长长的索命符,让人胆颤心惊。 司绒的目光顺着箭头的方向往下看。 底下马场的表演散了,贵人们三三两两地骑着马慢踱,在夕光里笑语,完全不知道在身后的山坡上,死神已经瞄准了他们。 “只要孤想,你也是下面那些人之一。”弓弦张到极致的时候,他开口。 “那为什么我在这里呢?”司绒在人群中看到了稚山,转头道,“殿下舍不得了啊。” 封暄侧过头,他脸旁抵着扳指,扳指上绷着龙筋弦,因为攒着气劲,脸上的神情也比往常要冷峻。 “你当孤是吧。”他慢慢地松了弦,或许是没找到猎物,或许是意兴阑珊,把弓搁到了箭筒旁靠着。 她笑笑,披风下的手抚着臂,被削弱了大半的风显得温柔,带着她的发丝,缠到他的左臂,竟然有片刻的宁谧。 但下一刻,就被山下乍起的惊叫声打散。 司绒神思一凛。 底下马场上,一匹通身柔金色的马像是发狂,嘶鸣惨烈,癫乱地甩头摆尾,上面坐的是…… 淑妃! 马场上瞬间炸开了锅。 贵人们惊吓成一团,围着的侍卫猛扑上前,却及不上芬捷马的速度,马儿载着淑妃狂颠乱跑,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朝皇帐冲过去,这一撞马上的人势必坠下,说不得还得被马蹄踩上几脚,人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蓝色的人影疾冲而出,手中的短刀如闪电迅劈而去,马儿吃痛,嘶叫一声扬蹄,马上的人被颠落了下来,那人将淑妃稳稳接下,往皇帐里冲出来的三皇子身边推去。 淑妃是稳稳被接住了,而他自个儿却麻溜地滚到了马蹄下,被马血淋了半身,还被临死挣扎的马踹了两脚。 稚山。 这两脚险险将阿悍尔从惊变中摘出来了。 还好遣了他下山。 司绒的心从看到芬捷马的那一刻开始吊起,直到此时才安稳落下,她平复着呼吸,偏头半笑不笑:“殿下好谋算啊。” 话毕折身要走,手腕不防一紧,生生顿住了脚步。 司绒回身拿手搭在他胸口,仰头轻轻一笑:“殿下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太舍得,阿悍尔还没与淑妃一派搭上线呢,殿下连这点火星都要掐灭,真是眼不容沙。” 风云乍涌,天边的绮色迅速消散,身后暮霭渐沉。 封暄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只说:“当真要下山?” 司绒想起他弓弦所向。 今日不是马球赛,是太子殿下一个人的猎场,不知道他究竟要猎什么,但整片马场都在他射程范围内,他问她是否要下山,就是问她要稳坐高台还是舍身入局。 她在风声里说:“我喜欢入局,殿下就且高坐云端吧。” 封暄松开了手:“随你。” “殿下也会把箭矢对准我吗?” “会。” 她笑了笑:“那就请殿下手下留情了。” 而后翻身上马,马鞭凌空抽响,一道风似的冲入了将暮的天色中。 这是封暄第一次看她离开的背影。 他重新把九张弓拿回手里,沉甸甸的九张弓,在手里握得一点踏实感都没有,他冷冷凝望那道火红的身影,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 司绒踏着暮色下到马场的时候,天色完全沉下来,丹山马场绕着场周点了一圈火把,仪卫队通通不见,挎刀的皇城司里外围了三层。 她翻身下马,通报后匆匆迈入皇帐。 主座前支了一道屏风,两旁垂了纱帘,皇子公主们都在外头,只有皇帝、淑妃并三皇子在屏风里边。 稚山坐在她原先的席位上,外袍换过了,捂着胸口一副伤重模样,左手缠着纱布,不着痕迹朝她点头,是安心的意思。 司绒便没朝他走。 这时,小皇子先看到她:“司绒姐姐来了。” 细语声一停,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她正要说话,外边又有人撩帘子进来,是个魁梧大将,看着眼熟……城门口那个拦她的大块头! 老蒙像没看到她,径直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只纸包。 内侍往屏风内通报。 不一会儿,屏风被慢慢撤开了,里边除开三人,还有个太医,小几上搁着药箱,天诚帝坐在榻边,怀里靠坐着面色雪白的淑妃,三皇子站在一侧。 三人先看到了司绒,司绒无声行了阿悍尔礼节,皇帝朝她温和一笑:“公主先坐。” 老蒙朗声道:“启禀皇上,击毙马为编号廿二的芬捷马,涉事人员已全部看押,其中有一名场中牵马的内侍供词对不上。” 动作够快的啊。司绒心里微讽。 老蒙翻开纸包,接着说:“另外,微臣在马臀上发现银针一枚。” 银针? 司绒思绪乍乱,这两个字像一根缰绳,给司绒差点歪到天边的思绪刹了临门一脚,主观的讽刺被冲散后,她开始深思。 这么明显的手脚……司绒抿唇,半垂眼帘,这场戏不是太子做的。 淑妃侧头,盈着泪把头往天诚帝胸口埋了一寸,天诚帝轻抚她后背,淡声说:“呈上来。” 内侍接过了纸包,天诚帝略抬手,一旁侯着的太医躬身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后,说:“启禀皇上,这银针上抹了三伏散,乃致马匹癫狂纵踏。” 三皇子折过太医,单膝跪下:“请父皇为母妃做主!” 此时外头又有脚步声响,通传后匆匆进来一名禁军,扑通跪下:“皇上恕罪,内侍齐汶已咬舌自尽。” 淑妃闻言,怔怔坐直,委屈强忍不诉,却已盈泪于睫,天诚帝知晓她这是怕自己左右为难,霎时心疼不已:“爱妃要保重身子,此事朕定给你一个交代。” 天诚帝看三皇子还跪着,略一思忖:“此事便交由大理寺,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武儿便入大理寺协审吧。” “是。” 三皇子仍然恭敬垂首,淑妃半点不曾哭闹撒泼,只弱弱挨着天诚帝的胸口,两人没有对视,没有对话,却完成了一波以退为进,淑妃无恙,三皇子得了协审之权。 若是把握得好,就此能站稳脚跟,他便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成为继太子后第二个参政的皇子。 淑妃一派自知弱势,弱不撞强,蛋不磕石,他们没想和太子硬碰,而是充分利用了自个儿的弱势,一点点积攒势力,一点点往上爬,直到能撼动太子。 不论此案是谁手笔,淑妃一派都抓住了风波余力,成了实打实的受益者。 思索间,天诚帝宽慰了一会儿淑妃,又对司绒说了些客套话,赏阿悍尔勇士黄金百两,疲色甚重,一行人起驾回了龙栖山。 人都散后,稚山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半点儿没有衰弱模样,目光灼灼盯司绒:“黄金百两!我的!”
第15章 太子的猎物 禁军和内侍被扣押大半,没有多余的人手给贵人们牵马出来,稚山就去了马棚,司绒一个人在丹山马场外的小道走着。 小道静谧,两旁的树影浸着比黑夜更重的墨色,像两排张牙舞爪的鬼魅。 司绒提着马灯走在里头,就是一点荡进墨海的萤火虫。 安静有助于思考。 今日出事的虽然是阿悍尔送来的芬捷马,但救下淑妃的也是阿悍尔的勇士,稚山因此“负伤”,加上银针下毒这么一出,足够把阿悍尔从这案子中摘出去了。 若是没有稚山,今夜阿悍尔势必会在几方势力交错中沾上脏水。 她又不禁回想,稚山已经把阿悍尔摘了出来,太子还是不让她下山,又是为什么呢? 寂静中,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稚山,回首一看,一个小不点朝她挥手:“司绒姐姐。” “你怎么没跟着仪卫队回去?”司绒看着他想跑不敢跑的模样,就往他走,怎么会有五岁的孩子,活得跟一部宫廷礼仪书似的。 小皇子好容易走到她跟前,额上都沁了汗,接帕子擦了汗才好委屈地说:“弓,弓被大胡子将军收走了。” 司绒微愣,蒙将军是太子的人,太子收她小芒弓干什么? 后边稚山牵着两匹马过来,司绒看了一眼,问小皇子:“想要回来吗?” 小皇子点头:“想。” 司绒指一下后边的马,说:“我带你去。” 内侍行了礼,婉拒道:“多谢司绒公主,小皇子还要回宫,便不劳烦公主了。” “要不要弓?”司绒眼神都欠奉一个,只问小皇子自己的意愿。 小皇子想要弓,可不敢说,眼巴巴地看内侍,又看司绒,眼眶霎时就红了一圈。 这群仗势欺主的无根货!稚山听说北昭皇宫里住着一群没根的阉人,心态扭曲,口蜜腹剑,背着人连不受宠的主子都敢拿捏,这让他想起在阿蒙山拳场被当狼狗圈养的日子。 稚山翻身上马,手里的鞭子凌空抽一记。 “啪”一声烈响,少年脸色阴沉,一副要吃人模样,那内侍腆着笑脸弯着腰,却也一步不退。 哟,挺有意思,这内侍看着谄媚小人样,还挺硬气,司绒提灯置身事外,她知道小崽在北昭小皇子身上看到了昔日碎掉的尊严。 稚山压身下来,马鞭指着内侍:“你主子还没发话,有你什么事儿。” 小皇子察觉到两人像吵架,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司绒本想就这样算了,他不受宠,年幼怯弱不晓事,被内侍拿捏是一定的,真正能改变他处境的,是上头人对他的态度。 何苦插这一手,把他往火坑里推得更深。 别管闲事,司绒,别管闲事,想是这么想,她的手还是揉上了小皇子的脑袋:“不怕,我带你去找太子哥哥啊。” 不拉一把,和目送他跌入火坑有什么区别。 阿悍尔公主没别的,就是凶。 听到太子哥哥,小皇子瞬间亮了眼,点头:“好。” 内侍还要再拦,稚山直接别过马头挡在了他跟前,马鞭抵在他喉咙口。 “跟哥哥,还是跟我?”司绒把灯给稚山,问小皇子。 小皇子想这哥哥可太凶了,坚定地指她的马:“姐姐,跟司绒姐姐。” “?”稚山挂好马灯,心里骂了句不知好歹,一夹马腹,马蹄扬起的灰飞了内侍一脸。 带着小孩儿,司绒没骑快,她在风声中告诉小皇子:“别拽它的毛,拽马鞍前边儿那条带子。” 小皇子唔唔地应,细弱的声音被夜风搅得细碎。 司绒又问:“冷不冷啊?” “不,唔,唔冷!” “骑过马吗?” “没七锅!” “高不高兴?” “高兴!”这句喊得最响亮。 就是这样!龙子凤孙,哪能一点儿棱角都没,她扬鞭指着前头,在夜风里高声说:“男子汉!说话要掷地有声,驯最烈的马,拿最强的弓,哪怕逆风也要把控自个儿的方向,往后……往后踏遍万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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