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看你吃得挺香,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他轻轻嗅一下,近乎饮鸩止渴。 “铃铛园那是……” 封暄不让她说完,就像他都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一样,她再一解释,仿佛就在他身上戳盖了一个“吃醋”的印子。 他衔住了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下去,司绒不防这一下,整个儿一抖,屈起了膝,断续地喘气,一点话都说不出了。 猎手找到了猎物的敏感点。 他并不急着动作,松开她耳垂,手指就在她耳后那块儿摩挲着,俯身在她耳旁窃语:“今日为何使起美人计?是阿悍尔有变数,还是你急了?” 太敏锐了。 司绒口干舌燥,轻喘了口气,说:“要说正经事,殿下是不是先做个正经人?” “不做。”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在短暂的喘息中想到了应对的话:“殿下那夜太狠心了,上一刻还在耳鬓斯磨,下一刻就说发兵阿悍尔的话,我等了你数日,你都不曾来找我。” “假话。” 司绒被耳朵边上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惹得心潮没法平静,她睁开眼,视线里一半是蓝得通透的天,一半是他鼓起的喉结,他的话像条调皮的小鱼,贴着耳根游遍了她全身,语气越是冷淡,越是让她控制不住地呼吸潮热。 “真话,”她认真地说,“我在等你找我,你来了,说明我们仍然可以玩儿在一起。” 司绒一鼓作气:“我没有要你放弃家国立场,只是想请殿下试试走条不一样的路,化干戈为玉帛,这次的兵粮兑换就是很好的切入口,我会让你看到阿悍尔的诚意,只希望殿下在这期间按兵不动。” 她撑起了身,定定看他:“战争能掠夺到的,合作同样可以。” 封暄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居高临下,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从里头察觉出了她的保留。 “司绒,你使美人计,想要剑走偏锋,恰恰暴露一个事实,”他眼神一厉,冷声说,“那就是——阿悍尔等不了。” 司绒心口一悸,只能避开他视线,埋在他颈窝,看到他的喉结上下一滑,就像颠动的秋山,和远处的峰峦轻微重叠。 轻声说:“错了,我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坏人,还是你纵出来的。” 这句话杀伤力巨大,扎入了封暄的心底,他心底有一道里应外合的声音,一次次煽动他,一次次倒戈相向。 这就是他先踏出这一步的代价,她的退是为了此刻的得寸进尺,他策马追上她,就等同于将把柄递到她手里,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这个行为呢? 没有,因为——他陷进来了。 说要碎掉她心骨的人,被反捏住了把柄,但——都别逃。 “既然公主不喜欢待在偏院,今夜就不用去了。” 封暄拨正她的脑袋。 “孤与公主,秉,烛,夜,谈。”
第23章 美人计 千里之外的山南海域。 落日把海平面烫出刺眼的黄金鳞,风还鼓着热气,坏小孩儿似的,煽动静谧的海水涌出浪涛,打出白潮,一扑一扑地撞在潮湿的船身上。 这船怪异极了。 船上有巨大的前甲板,后甲板小些,船楼高三层。 船楼顶端有一根倾斜高杆,杆头还用网兜吊着巨石,船舷处堆着大量犁须镖、竹篙、钩子,船身上绘着一头巨大的蛟龙,蛟龙的双眼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美人影。 这是令山南十二城所有人闻风丧胆的黑蛟船。 外边儿海风徐徐,船舱里酒香熏熏,小核桃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才找到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捧着一卷纸,激动得声儿都是抖的:“王!赢啦!蛟龙旗插上了帝弓湾的土地,大祁哥沿着帝弓湾放了一溜儿的炮仗!破云军被打回陆地,屁都不是!” “屁都不是!” 底下的敞怀大汉们高举酒碗,齐声喊。 喧闹里,有个人懒洋洋躺在竹椅上,长腿随意叠着,衣襟微敞,一尾黑蛟龙盘桓在胸口劲挺的肌肉上,手摊在身旁,握着一只水晶杯,酒液轻晃,在窗缝的天光里明明暗暗。 眉毛几乎是从眼角削出来,利剑一般,一双眼漂亮得很,眼角微微折起就带了点儿轻浮公子的味道,只是肤色略深,轻浮外放,整个人显得粗野浪荡。 是个坏种。 他眯着醉眼拆信,看过后随手拿烟枪一怼,燃起火星后扔到了酒碗里。 “噗呲”一声。 他懒散道:“小核桃啊。” “在!” “告诉大祁,放一圈儿怎么够呢,”他猛地坐直,双眼骤利,酒碗砰地在他跟前砸烂,粗陶四溅,酒香爆开,“给老子放!让先锋船把炮仗炸到破云军脑袋上去!让破云军过个早年!” 底下的大汉们随之噼里啪啦地猛砸酒碗,陶片碎了一地,酒液渗入木板里,整座舱室里酒意冲天,煞气也冲天。 落日彻底沉入海平面,海鹞子乘着最后一点夕辉,将指令传达到帝弓湾。 这一夜,破云军的旗帜被来自近海的飞火箭点燃,火光映不到陆地内部,但战败的消息犹如登岸的飓风,席卷了山南十二城。 这是近百年来,山南海域的土地第一次被海寇插上旗子。 风尾旋在山南十二城的每一处角落,搅刮着每一个人,将士平民的心被吊在半空,吹得摇摇晃晃,仿佛看到了冲天的怒涛里一头狰狞的黑蛟龙。 那是乌溟海上的无冕之王——阿勒。 高瑜将将抵达军营,就和传信的快马擦肩而过,她和父亲隔着躁动的士兵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骂了一声:“妈的!憋屈!” 山南的雨季结束了。 而京城的天开始多变,白日里秋阳灿灿,到了晚上就刮啸起北风,寒冽的雨点稀疏地扑在窗上,司绒觉得屋里的灯太黯了。 可这不是她的地盘,是太子殿下的卧房。 五日之期已到,太子所谓的“秉烛夜谈”,谈的也是正经的兑粮之事。 司绒规矩地坐在桌旁。 两人同时开口。 “殿下……”屋里太黑了。 “你在……”与孤耍什么心思。 又同时停下来。 封暄合上册子,面色称不上好看:“你说。” 司绒看他的神情,话到口中转了个弯:“殿下有哪里不满意?” “司绒,”他往椅背靠,手指点在兵器册子上,“别跟孤玩这种心思。” “殿下多心了。” “对你,怎么多心都不为过,你要粮,孤要兵器战马,这桩生意我们本可以顺顺利利地做,可你先拿粮价的事拖时间,如今又用兵器册子刺探北昭军情,”他往前压,“孤要怎么信你?” 司绒从他指头下解救出被敲打的册子,翻开看了一眼,正是那份近战七成、远战三成、十万战马的兵器明晰,合上后说:“是我的错。” 她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卷册子,移过去:“该是这份。” 封暄没拿,甚至连看都没看,冷冷朝她荡过来一眼,意思很明白了,若是这一份还是试探他,那两人真就没得谈。 司绒沉默地看他。 在封暄将手指头移到第二份册子上时,她覆在上头的手也没移开。 薄册子压在两人的手指下,像满屋子滞闷的空气一样,凝住,一动不动。 明白了,又是试探他的册子,又是一次算计,她压根没有半点真心。 封暄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他们本来就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各怀鬼胎,他究竟在奢望什么? 雨势愈大,嘈嘈落在房顶密瓦,屋里只一盏豆荧小宫灯,可可怜怜散着一圈微弱的光。 在晦暗里,封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而后站起身说:“司绒公主,请吧。” 司绒知道他是生气了,抓住他的手。 “殿下。” “太子殿下。” “封暄。” 一连叫了三声,他忽然回头,把手撑在她椅子扶手上,压制性地把她圈在手臂中,薄怒已经控制不住:“你的诚意就是这个。” “封暄。”司绒忽然打断他,把手放在他手臂上,抬头望他。 “兵器与战马已经抵达八里廊周边,你在云顶山庄给我粮册的第二日,我便给父汗写了信,按的是你那份粮册的价格折算出兵器册子,详情你适才看过,远近战兵器五五开,并十万匹战马,除此之外,我还给你添了两百斤赤精钢。” “辎重已达,战马后行,约要半月,只等殿下的粮食了。我确实借兑粮之事接近你,试探你,但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阿悍尔有十足诚意,司绒也有十足诚意。” 她松开手,轻声问:“现在,殿下还要我走吗?” 雨还在打,惊鸟铃急促地响在密集的雨声中,灯芯久久未挑,室内越发昏暗,角落里的暗色悄悄地蔓延开,在暴雨的鼓动下侵蚀光亮。 这番话没有让封暄有动容或满意,他的神色和之前没有区别,若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呼吸,她被封暄圈在椅子里,能够感觉到那拂在她额顶的呼吸变沉,变慢,人在深度思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良久,他才直身:“你要的粮食也会在两日内到八里廊。” 两日…… 北昭粮库在山南十二城,司绒要的粮食不少,是德尔特地算过的,封暄只能从山南调粮,山南十二城到八里廊需要跨越大半个北昭版图,运的又是粮草,至少需要半月时间。 这就说明,要么封暄另有粮库,要么……这批粮食囤在八里廊周边很久了。 司绒更倾向于后者,他不会在与乌禄交战的同时打阿悍尔,让北昭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他是在乌禄战事起的时候,屯粮,防备阿悍尔趁机攻打北昭。 但现在乌禄战事已经结束,他还留着粮食未动,这也说明——他果然要打阿悍尔。 片刻的沉默后,司绒问:“殿下没有要说的了吗?” 封暄垂手而立,灯光昏暗,看不透他情绪,也没听到他开口留她。 “那就止步于此。” 司绒微微叹口气,她站起身,折过椅子,往外走了两步。 “……雨大,你要去哪儿?”封暄看着她匿入更深的黑暗中,背影黯淡,一如大枫林药庐廊檐下离去的模样。 她脚步没停,拉开门,狂风夹着零星雨点扑在身上,把她的声音冲得飘忽:“给我一把伞,回云顶山庄,两日后,我便回阿悍尔。” “孤没让你回阿悍尔。” 她在风雨晦夜里回头,长发侧扫,裙裾狂飞:“那就告诉我,你要我留下,告诉我,你不想我走。”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烛火颤颤。 封暄仍然未开口。 司绒无声一笑,然而她的步子刚跨出去,身后气流细微涌动,整个人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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