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暄抬手指地图,九山把地图挂到了墙上,将灯盏都点起来,两臂长的地图上,是山南海域的地形、海岸线及布防,下边三条朱笔标出的航道直通外海。 钱谦先从军事领域切入:“海寇哪里守得住土地,他们抢一波,跑一波,得了便宜就要跑,就像……像海老鼠。前几年海寇零散,高将军的打法是化整为零,如今海寇都被阿勒收到麾下了,乍然要化零为整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的嘛。” 早上山南海域的战败消息传入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山南破云军一败再败,这对士气是一大打击,破云军这些年本来就憋屈,他们被这些海老鼠东一口、西一口地乱咬,偏偏被朝廷扯住了后腿,不能痛快地迎战,这是天家父子相斗的无奈结果,承担的除了前线的战士,拖累的还有沿海的百姓和经济。 “阿勒出现后,这些海老鼠变成了碧蓝海面上的一股黑潮,配有强悍的武器,甚至懂兵法。臣四年前便与此人打过交道,那时他的地盘在乌溟海。”钱谦伸出手指,在三条航道下方极远处,圈了一片海。 然后又在蓝凌岛下方圈了一大片:“如今他的地盘扩大到了蓝凌岛下方的赤海,再往西扩展,便到了山南海域。” 这所有地盘加起来,比整个北昭国要大三倍,尽管海上的地盘与陆地地盘不能相提并论,但仍然是可怕的存在。 钱谦又从怀里摸出来张皱巴巴的纸:“此是能查到的有关阿勒的所有资料,细细碎碎,多是臣从出海的海商口中打听来的。他从前没沾过陆地,只在海上行,起家时就敢在乌溟海自称为王。” 封暄看着零散的句子,拼凑不出什么完整的形象来,只觉如浓雾笼罩,后头是一头蛮戾摆尾的黑蛟龙。 钱谦报事要一股气报完,这是殿下的规矩,他继续说道:“所谓王不见王,阿勒虽是海上王,却不敢碰陆上王,他不是训练有素的海陆双军,他的人只擅海战,攻占陆地得不偿失,此间必有深意。” “阿悍尔。”封暄言简意赅。 “啊?”钱谦惊诧,“阿勒竟与阿悍尔有关系,这样便说得过去了,阿悍尔起了战事,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阿勒在南边牵制北昭军力,怪不得把炮仗都放到破云军头顶来,这是造势啊,不,或许不仅为造势,他一面拖着军力,一面试探三大航道,还是奔着航道与海贸来的。” 封暄拿起两枚铁质小旗,往航道上放,只听“咔咔”两声,小旗被吸附在了地图上,他说:“新的海上巡检司该派上用场了,此次先让高瑜与他打个招呼,有何盘算,过几次招都能试探出来。” 钱谦稍稍安心,知道殿下自有安排,二人再说了一些山南的钱粮,他便要告退了。 却在行礼时,听见殿下问:“依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谦谨慎地思考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词,阿勒诡诈多变,没谁真正见过他的面,结合他的行事,只好中肯地说:“是个混世魔王,没有人见过他,但他的势力遍布海上,有人说他长得美,有人说他生着獠牙,若有什么统一的……” 钱谦一拍脑袋:“听说他喜欢女人,漂亮的那种。” 封暄手里的奏折凹下去了一点,细小褶皱从他摁得发白的拇指向外扩散开,声音便有几分莫测了:“女人?” 钱谦以为殿下恼自己不早报这事,跪下身道:“前几年还为了找一个女人,动静闹得大,行经赤海、乌溟海的船每一条都让他翻得底朝天。后来……便没再听说了,或许是找到了吧。” 九山收着地图,钱谦已经走了有小一刻钟了。 密室里的灯灭了两盏,殿下隐在座椅后,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上,就像一只沉睡的雄狮。 “殿下,阿勒找的也未必是司绒公主,没听说公主去过外海啊。”九山倒也没向着谁,只是直觉不合理。 “嗯,”封暄不会捏酸吃醋,这对他来说太荒谬,他冷淡地应一声,走出密室,“公主呢?” “易星!”九山喊人。 易星进来时好委屈,瞪了九山一眼,道:“禀殿下,公主,公主又回云顶山庄了。” “……” 九山享受着那一记瞪眼,心道:好险啊。
第36章 咬 封暄刚踏出房门, 易星又沿着墙线蹿回来了,落地行礼,高声说:“殿下!人又回来了,是, 是公主又回来了。” 封暄往易星看一眼, 点头, 步子半点没停顿,往檐下走去。 已经在他身边深深扎根的聪明人司绒不会要,这个憨头愣脑,跟谁就忠谁的傻小子正好。 九山在后边直接上手了, 一记锁喉锁住了易星, 日日就为这些小子们提心吊胆,遂小声道:“叫你把舌头捋捋直再说话。” “欸, 我,我……殿下!”易星被勒得脸涨红, 动也不敢动。 殿下?九山忙不迭松手,正正经经地给折返回来的主子行礼。 “公主的东西。” 对,从厢房里摸出来的耳环,九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殿下。 * 封暄握着盒子回主院, 雨过之后,天色开阔,空气中还有湿气, 庭院里的日光便像涨起的潮, 他一路循着潮浪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蓦然被一道日浪凶猛反扑, 脚步硬生生地被逼停。 他沉默着, 心情异常复杂。 目光缓缓在墙上的弓、狼牙坠子、条案上的斗彩蝶纹罐、榻上七八只软枕一一划过, 然后定在里外间悬挂了一半的珠帘上:“这个,撤了。” 九江踩着凳子站在高处,抬着双手正挂珠帘,闻言不敢动,心道不妙,他就知道要糟。 “别呀,”司绒站在旁边看,她的眼睛里盛着珠帘上各色的宝石,“我喜欢垂下来的东西,叮叮当当的,多热闹。” 封暄没搭话。 屋里的侍女都垂下头,抹低自己的存在感。 九江觉着自己站在凳子上,就像一串被挂起来的爆竹,随时都能在两方交火里被点燃,天老爷,他可还没娶亲呢。 司绒带笑的眼神在封暄身上悠悠地转一个来回,扭头对九江说:“挂。” 有恃无恐。 九江哪儿敢,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太子,太子低头捏了下眉心,九江这人精,手立刻动起来,三两下地挂好珠帘退了下去。 司绒抬手拨了一下珠帘,转过头挑衅似的说:“好听吗,殿下。” 封暄看着满屋子格格不入的摆设,不,那弓和狼牙坠子还是能入他眼的,他敷衍地说:“好听。” 而后走到狼牙坠子前:“你怕狼,为什么在房里挂狼牙?” 这串狼牙挂在角落,上面有积年斑驳的血迹。 司绒并不靠近,她只远远地看着:“这是差点吃掉我的那些狼啊,每头狼的獠牙都拔了,这象征我翻不过去的高山,我要用它来提醒我自己。” 封暄数了一下,大大小小十四颗,十四头狼,她那时候该很怕,小可怜。 “来。”他朝她招手。 司绒压着他上了榻,双手扶着他的脸颊,把他堵在了榻里侧:“其实看殿下也是一样的,提醒自己——脑子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 “妄自菲薄了,公主。”封暄把她往上托了一把,这往哪儿压呢。 司绒拿膝盖压住了他手臂,手轻轻巧巧往下一捞,摸出来个小盒子。 “什么好东西?” 她看了封暄一眼,一打开,里头粉润的珍珠刚见到天光,又被“啪”地合上,封进了黑暗里,封暄看她的眼神挺有力道,暗示也给到了脸上。 司绒笑,把小盒子上下抛了抛,拿到里屋,收进妆匣里,出来时故意把珠帘撩得晃动。 封暄靠在软枕上,宛如卧进云团里,讲实话,不太习惯。 便坐正拿手肘抵着膝,看那珠帘轻轻碰撞,他尝试习惯那些细碎的声响和斑斓光线,讲实话,有点艰难。 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司绒:“你日前画的那些刀剑图纸,孤命人打了两把。” “如何?”司绒有些惊讶,她坐在他身旁,“那些还不算完整的图纸呢。” 司绒没有想到她在书房里随手描绘的几张图纸,他上了心。 非但上了心,还打了出来。 真是…… 封暄就像山巅上不可亵玩的神像,手里握着蓄满力量的权杖,俯视这人间,铺散的目光平滑地覆在每一寸角落,象征秩序与规则。 这么一个人,她亵玩了。 她把他矜贵冷清的外壳敲裂了,露出满是侵略性的内在,那侵略性重重剥开,层层沉淀,沉淀出了柔软的感情。 司绒忍不住偏头瞧他,光膜里像是还有珠帘的影子,晃一晃就能晃出潋滟的神采。 封暄对上这目光,呼吸骤然热了点儿,那神采晃进了他眼里,又轻又坏地勾着他,在他心口放起东风,要他尝遍春意,又如纸鸢被她牢牢攥在手心。 他早说过,司绒坏透了。 “嗯?”司绒扬起声儿,从鼻腔里轻轻地哼出一个音调,问。 封暄平静起身,说:“惊喜。” 如果不看他手背青筋的话,确实很平静。他到屋外叫九山,不一会儿,九山捧着一把窄身的短刀入内。 二人站在窗下就着光线看这雪刃。 “这刀适合绥云军用,双刃锋利,近可裁叶,远可疾攻,刀刃往两侧斜下的角度甚妙,这让整把刀轻了十之有三。”封暄拎着刀,秋日的光线偏浅,平铺在刀刃的截面上,折出的光线异常锐利。 “我看看,”司绒拎着刀柄颠了颠,说,“若是换成阿悍尔的乌金柄,还能更轻,柄身做个机窍,藏几枚钢针,这把刀才算有点意思。” “如此,那就有劳公主了。” “哈,”司绒把刀抛回去给他,这不是把完美的刀,她还看不上,“有求于人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态度好说,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封暄配合着她玩儿。 “乖巧的,听话的,小狗样儿的,不过可不能追着人咬。”司绒正儿八经地说。 封暄却笑了一笑,这全是照着他的反面说的,胆儿挺肥。 他今日笑两次了,司绒的余光里都是他浓烈的眉眼,他过近的眉眼距离在此时像磁石一样,抓着她的目光。 她看他,目光逐渐被吸引得下滑,滑雪一样荡下他的山根,从高挺的鼻尖跳起来,打两个漂亮的旋,又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险险地定住。 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她被封暄夺走了目光和呼吸。 封暄反手把刀一掷,雪刃入地三寸,摇晃不止,锋锐的截面里隐隐地投出两道相叠的影子。 司绒的舌头被吮得好痛,她喘着气背靠在窗台,发丝扬在秋风里,抑制着战栗的声音,说:“封暄,你,你这个登徒子……我不会,不放过你!” “嗯……不要放过我。”封暄的喉结明显,上下滑动时就贴在她掌心,这让她忍不住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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