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附在她耳畔说。 “咬我。” 长风荡开了云絮,太阳垂直地落下来,庭院里涨满日潮,窗口依偎的两个人都被这日潮浸透了。 泛滥了。 ………… 司绒就住在镜园了,她在这里渐渐找到了让自己适应的方式,这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被迁就的那一方。 短暂地留宿几日,与长期住在镜园不同,司绒是个无比怀旧的人,她的生活里有一套自己的模式。 司绒把这套模式带入了镜园,推翻了原有的秩序,她无孔不入,且她的存在感在具象上比封暄更强,几日后,当京城中传出阿悍尔欲与北昭谈和的消息时,镜园就充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太子殿下竟然也可以为了她作出让步,对他那些过于苛刻的生活习惯做出改变,譬如作息时间、饮食规矩、房屋陈设,大大小小。 当然,太子殿下没有做过让步这种事,尚且生疏。 磨合又磨合之后,挑衅又挑衅之后。 他在“纵容她——不喜不要略烦躁——忍了——收拾她”之间也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他在学习怎么把“她喜欢”,变成“我喜欢”,这对习惯性占上风的太子殿下来说,实在很难,目前还停留在“我好烦又有点愿意妥协”这点上。 这妥协里,让司绒最惊讶的是,竟然还包括自由。 封暄不拘着她去哪里,京里京外都行,甚至他说,阿悍尔的雏鹰,可以翱翔在北昭的每一片天空。 但她又很快从那话里听出明显的界限,他说的是北昭,也就是,她一定要在他的视线里,离一寸都不行,所以她身边堂而皇之地多了一个叫易星的近卫。 这原本令她有点无奈,却在生死之间感受到了封暄的另一层用意——保护。 这夜新月如钩,老鸦唱晚,云絮一缕一缕地游织在一起,渐渐把老鸦压回了巢,把新月逼回了云后。 一辆马车在林间小道穿行,慢时似老牛缓踱,快时像一支利箭刺破酽酽夜色,突然,这支利箭像被套上了勾索,急促地刹住了前行的势头,马儿被紧急勒停,车厢整个朝侧方一个大甩,车轱辘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 “砰砰!”几声。 司绒捂着额头:“稚山……驭马车和骑马不一样。” 她手上传来点湿意,低头一看,掌心被血濡湿了一片,倒吸一口凉气。 德尔麻溜地爬起来,拉开帘子就骂道:“小崽把公主撞伤……了。” 德尔的声音也像急速刹停的马车,滞涩的话音散在秋夜的风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悄悄地攀上司绒心口,她放下了手,缓缓抬头,在德尔肩头与车帘的间隙里,看到了一个露齿笑着的白皮鬼。 “抓着稚山!”司绒猛地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德尔的手刚伸出去,稚山已经弓着背像只猎豹一样蹿入了夜色中,他只抓到了一角裂掉的袍子,急道:“稚山,回来!” 阴翳的树影笼罩了马车前的一片空地,空中的浓云密布,气压低到好似一拧就能拧出冰冷的水滴,人被低压重重围困,呼吸滞闷。 空地中央站着两个人。 “稚山啊,”李迷笛饶有兴致看着这少年,语气宛如多年好友,他把目光轻轻地放在稚山的脖子上,仿佛那里少了一条什么,“蚍蜉楼少了你,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呢。” 这眼神让稚山瞬间拔出了刀,他的杀气突兀地高涨,听不见任何话,眼里除了这个人再没别的,脑子被割成了碎片,一片一片倒映的都是在阿蒙山被当鬣狗饲养、猎杀、斗兽斗人的场面。 他是个人。 他不是人。 刀影晃得人看不清晰,一片片白色的冷芒在劈斩间激射出来,稚山在极致的混乱里丢失了自己。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稚山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它催促着他,让他的刀法没有规律可严,那都是生死境里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式打法。 “星星!回来!”德尔看到头顶的树冠上极快地掠过道黑影,易星落到地上,一个弯身后就撒腿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德尔不禁大喊:“你没有义气!哥哥刚还给你买烧鸡!” 司绒跳下马车,她无暇顾及跑掉的易星,她看着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说:“李迷笛,你还敢待在北昭。” “你烧掉了我的天罗地网,我是回来谢谢你的,”李迷笛侧身避过稚山的一刀,反腿踹在他胸口,借力拉开了距离,“顺便,看看我养的狗,你把他调|教得很不好,鬣狗就是鬣狗,不是人。” “你闭嘴。”司绒扬声,把他最后两句话盖了下去。 她知道他想玩什么把戏,他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瓦解稚山的心神,如果说司绒的恐惧是不见五指的黑和狼,稚山的恨和恐惧就是李迷笛,这是个恶魔。 司绒看着稚山,稚山荒溃的神色就是她此刻的心绪,这不是感同身受,这是照镜子,她看稚山就像看自己的投影。 夜风带着凉,风里裹了银丝一样的雨线,濡在司绒额头上的伤口,她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再次悄悄地攀了上来,这甚至让她想逃跑,可她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这里,她不能后退半步,她和稚山,今日总有一个人要走出来。 司绒把掌心抠得发疼,用疼痛驱逐有些麻痹的神思,她缓慢又坚定地说:“稚山,过来。” 稚山手里握刀,他听到了司绒的话,她的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出现在矛盾和混乱的源头,奇迹般地安抚了他,他停下来,眼睛还盯着李迷笛。 司绒迎风迎雨,裙裾狂舞,往前走两步,轻声说:“还记得赤睦大汗说的话吗?” “他说,他说……”稚山低头,艰难地回想什么,他神思溃散,想得很痛苦。 稚山捂着脸,手指缝里淌出了泪,又像血,他断续地喘气,那些话就像一粒粒跳动的豆子,他很想抓住它们。 司绒再往前走了两步,她攥紧了袖摆,没有人看到她颤抖的指尖,她仍然在温柔地引导他:“稚山是谁?” 是了,他没有名字,他们叫他“那条狗”、“那条疯狗”,他们踹他,把他关在笼子里塞到恶臭的角落,他每回出笼子,都是为了撕掉其他的“狗”。 拳场上,渴血疯狂的欢呼声响起来之后,李迷笛会赏给他一点肉渣和肉汤,然后拽着他脖子上的铁链把他塞回笼子,李迷笛认为饥饿能让狗保持始终高亢的冲击力,所以永远不会让他吃饱。 稚山厌恶那些欢呼声,又不可抗拒地日复一日地在渴血的环境里长大。 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他的笼子再次被打开,有个人穿着红色的裙子蹲下来看他,他觉得奇怪,没有人愿意蹲下来,与他在一个平面对视。 他想,这是另一条狗吗,她弱得可怕,他只要单手就可以撕碎她。 可她伸出了手,掌心里有两块芝麻酥,问他:“吃芝麻酥吗?” 芝麻酥,芝麻酥是香的,他像嚼骨头一样把它吃掉了。 她让人解掉了他脖子上的狗链,带他去了一片广袤的草原。 原来,天地不止四方铁笼,这草原啊,一眼都望不到边。 原来,正常人是可以站起来的。 并且,站起来碰不到笼子顶,站起来也顶不到天。 红裙子的姑娘带他进了一个白顶包里,有个大胡子男人拍着他的肩膀,他说…… “他说,多乖的孩子,你有山尖一样的气势,你是阿悍尔的小崽了,你叫稚山,这真是个好名字,在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喜欢吗?”稚山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他放下了手,他泪流不止,空洞而迷惘的眼睛渐渐在回忆中被无数身影填满。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乖,他见到了真正的狗,那只叫提提的狗,他差点把它宰掉,他也不知道人不能想杀就杀的,不知道怎么说话和吃饭,因为常年关在笼子里,连走路的姿势都和别人不一样,他因此自卑又易怒,他闯了好多祸。 好多。 可是没有人怪他。 稚山当时没有回答赤睦大汗,他怎么没有回答呢,然而此刻他说出口了,小声说:“我很喜欢。” 我有名字,我是个人,我喜欢我的名字。 夜风寒湿,司绒望向远处的龙栖山脉,浓云冷压之下,只能望见一道山棱。 她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她把手藏进袖子里,碰到了一把袖箭,是封暄给她防身的东西。 奇怪的是,她在这种坚硬的冰冷里感受到了安心。 李迷笛咧着嘴笑,他口齿间有被打出来的血,显得很瘆人:“原来,你是用这种法子驯服我的狗的。” “我不是!”安静下来的稚山又猛地挥起刀,暴冲而起,劈向李迷笛,“我是人!我有名字!我不要待在笼子里!谁都不可以!” “是吗?”李迷笛往后退,他知道怎么跟鬣狗玩,他扭了下脖子,脖子上那双刺青眼也盯向稚山,“那我的狗链是为谁准备的呢?” 话音落,一道道黑影从枝头落下来,从灌木闪出,站在李迷笛身后,有人提着刀,有人手里拽着铁链,冷影乱晃。 司绒平静地呼吸:“谈谈,让你的人把那东西扔了。” “谈,可以,”李迷笛享受这种占据主动的感觉,他看司绒的眼神里带着阴郁的温柔,像恶|魔似的低语,“你过来,到我身边谈。” 德尔拦在司绒身前:“然后你再把手掐上她脖子吗?阿蒙山的渣滓。” 李迷笛的眼神很危险:“你的人真是……要么像狗一样不会说人话,要么像狗一样狂吠。” 司绒侧身一步,往前走:“你敢动他们,我就再送你一份大礼。” 寒湿的冷意渐渐凝结成大颗的水滴,从墨黑的穹顶砸落,林子里很快就落满铮铮的敲打声。 易星在夜色里辨别方向,玩命地跑,跑,再快一点。 老天没有给他好用的脑子,连伶俐的口齿都吝啬,只给他一双好用的腿,去他妈的,跑! “来,”李迷笛喘着粗气,嘴里含着血腥,站在十步之外朝司绒张开怀抱,“最好送我一个阿悍尔公主。” “啧,”司绒停下了脚步,站在稚山身边,她对李迷笛摇头,“不要说让我不高兴的恶心话。” 李迷笛笑了笑,他觉得有意思,她怎么能这么有意思,明明每一步都踏在生死之间,那双眼睛却高高在上,像在审判他,又蔑视他。他喜欢这样的眼睛,这种不屈和倔强,放在床上打碎了,最好看。 他咧开唇:“来,只要你让我高兴,过往的账一笔勾销,我们应该合作,我马上要碾碎这片土地了,我需要你。” “你需要阿悍尔的矿。”她站在风里,把稚山往自己这拉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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