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沙海里能重筑起城墙,可是当我回到沙漠深处,发现乌尾蛇龟缩,他们惧怕北昭铁蹄,不要说夺回乌禄,就连踏入乌城也不敢。在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夺回家园是大梦一场,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国,也没有家了。” 褐发碧眼的小王女看着西面的万里雪原,声音空渺又彷徨。 “但是你还是从沙漠里杀了出来。” 司绒在派人送塔音回沙漠时,就知道她需要面对回不去的国土,她避不过,一定要走这一遭。 北昭派了一整支苍云军驻在乌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守秩归顺。 乌禄王性喜奢华享受,税赋苛重,北昭在攻下乌禄后,颁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除三年徭役税赋,派军开荒屯田、栽树植草,以养民生息。 是要吃饱穿暖、安稳平静的生活,还是追随仅仅十五岁的王女反抗强大的北昭军?乌禄百姓做出了选择。 人之常情。 曾经的小王女,是被故土放逐了,被旧民拒绝了。 “沙漠是一片荒芜,我想出来看看。”塔音想走出沙漠,可是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漂亮的碧色眼眸浅淡,仿佛三月里的一捧柳烟。 经冬的风一吹,便要散了。 碧色转了过来,塔音轻轻地挽住司绒手臂,下巴靠在司绒肩膀上。 她们坐在雨东河畔的沙袋墙上,双腿悬空着,脚下就是丁零当啷的雨东河,河水反射出皱巴巴的光线。 司绒指着雨东河:“这条河叫雨东河,它从高山而来,泻下雪水,裹挟泥沙,湍流不息,最终在横铺在东方尽头的千里平原,连接万里无垠的海域,是阿悍尔境内少有的终年不冻河。” 塔音若有所思。 “你看到阿悍尔有坚定的信仰,北昭有上下贯通的秩序,”司绒依次伸出两只掌心,“信仰的基础是我们足下的土地,秩序的根源是无可超越的道德归依,这两条路你走不了。” 塔音走出沙漠,就是想要带这八百个族人找一条路,荒芜的沙漠不是她的归属,阿悍尔与北昭雄踞南北,她既走不进北昭,也不想一味依附阿悍尔。 这话说出了塔音的迷茫来源,她苦笑,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鸽子蛋大的铜球,贴着司绒的耳朵摇一摇,里头传来沙沙响,塔音说:“我把乌禄的沙带在身上,摇一摇,能听到沙漠的风声。” “丢掉它,塔音。”司绒侧过额头,半道脸颊流淌阳光,有让人心定的温暖,她说丢掉它,像在说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我……”塔音手里躺着铜球,里面的沙粒静止不动,擦着耳畔过的,是南北交互的朔风。 “黄沙不再庇护你,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的最终依靠。”司绒把小铜球拿起来,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抬高手,把它嵌在东北处阿蒙山的山巅。 簇簇雪峰在阳光下迸发金光,山顶镶嵌一只黯淡的铜日。 司绒在这时问:“你想要家吗?” 塔音看着铜日,像明白了什么,但这简直匪夷所思,她愣愣的:“那里不是……我从未去过。” “就是因为你没去过,”司绒扭头,把铜球放到塔音的掌心,“在陌生混乱的地域,建立自己的国度。散沙有散沙的好处,你们的适应力无可比拟,能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生存,也能跟随阿悍尔双骑,为什么不能在山林里杀出新的天地。” 司绒不仅让她依赖,还总在推她往前走。 塔音哑口无言,她在此刻陷入比迷茫更糟糕的情绪,那是胆怯,她已经走到末路,竟然怯于迈出开天辟地的第一步。 司绒知道她的顾虑,不是光靠嘴皮子动动,就能在一片混乱地域构建蓝图。塔音要走的路比北昭、阿悍尔还要难,她连刚刚听到这个想法,都需要一个接受和消化的过程。 但野心的种子,总得种下。 宽广的河床对面,阿悍尔的荒草随风飘拂,待到来年春日,它又会焕发蓬勃生机,一星点的绿色往往从河畔开始,渐渐往内陆染透,直至把荒原变成一片绿色的潮浪。 该走了,司绒旋身跳下沙袋,拍了拍裙子,迎着清爽的光线说。 “小王女。” “你想当王吗?” 日头越升越高,雨东河湍急激荡,铜球落入水面,顷刻就被水流卷走,它终年不冻,将承载一颗微弱的种子,驶向那山林,驶向那平野,驶向那浩瀚无垠的海域。 * 时辰掐得刚刚好。 司绒到中军帐时,九山刚从里头出来,朝她拱了个手。 “来得正好,有两份军需调配需要你用印,”封暄把扶椅上的大氅挂起来,让她坐,“一早去了哪儿?” “粮草已经到了,和塔音去了一趟后备营。早上听你们说,南线要往北支援?”司绒翻开册子看,不禁就咬住了拇指。 “无,只是将领调动。”封暄没打扰她思考,打了个响指,白灵从桌下起来,抖了两下身子,摇着尾出了帐篷,九山立刻放下帘子,给白灵丢块儿肉干,奖它机灵。 “嗯……”司绒翻过一页,看完后从怀里掏出小印盖上去,“消耗比原先估算的要大,南线在打拉锯战?” “是,因此无法北援,拉锯战的下一步可能是疾攻,南线受地形限制,比北线更短,一旦沦陷,对方可能直攻到哈赤大营。”封暄接过两份册子,拿到外边交给九山。 “所以对方猛攻北二线……”司绒沿着沙盘走,看了一圈儿,伸手拂了把小铁旗,喃喃道,“他等的就是你将军力北调,露出南线缺口后,再剑指哈赤大营,那为什么不……配合他们?” 一线黑影从手掌悄悄攀上来,司绒慢悠悠转身,伸手摁着封暄胸口:“太子殿下,这距离合适吗?” “合适,正经人,谈的都是正经事,”封暄学着她说过的话,一本正经,双手撑在沙盘桌沿,把司绒整个儿圈在了里头,仗着身高手长,倾身把南线一枚铁旗子抽出,“南线是你们阿悍尔的小将,叫安央,打法稳健,把南路三线守得犹如铁桶,甚至还能抓对面阵型失误,把敌军往回压制,南三线被他守成了能互相支援的灵活阵线。” 当他往前压,司绒的鼻子就碰到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被体温烘热,四面八方地包裹司绒。 当他说话,声音就漫在司绒耳上,随着空气下落,沉沉地滑入司绒耳道,司绒不但能想象到他喉结滚动的形状,还能感受到贴近的胸腔在鸣震,那种低低的频率,干扰了她一瞬的思绪。 她要思考封暄说的话,还要抵御声音和味道的侵袭,在包围圈里,转过了身,努力地把脑袋拨正:“那么,安央就是对方的眼中钉,不如帮对方拔了吧。” 转过身更危险。 封暄往前移了一步,鞋尖衔接她鞋后跟,再度俯低身子,若有似无地碰到她腰线往下,一抬手,铁旗子倏地落到宽阔的北二线,随着惯性晃了两晃。 司绒的呼吸也晃了两晃。 “请君入瓮。”两人同时说。 “戏要演得逼真,北二线还要回缩,句桑得受点委屈,”封暄紧着这条思路往下延伸,“否则对方不敢把主力全部调出,若是不能给对方主力重创,这一计就是我们吃亏。” 北二线必须足够“惨”。 最好惨得哭爹喊娘,濒临崩线,这样才会显得安央的北调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位“敌君”才能安心“入瓮”。 “而安央调往北二线后,敌方入计,南线便需要一个能够扛得住敌方主力的大将,封暄,双骑两日后就到大营了,这是个好时机。”司绒迅速地接。 “听起来你有人选。”封暄另取一枚铁旗子,递到她手中,借着动作,下颌快要挨上她耳朵尖了。 “我是有个人选,”司绒抬手,把小铁旗子稳稳地扎入了南线正中心,“你曾说对方打法激进,既野又悍,那就让他去碰一碰,看看是谁更野。” “合适吗司绒,”封暄不用她说,也猜到她说的是谁,直指要害说,“那小子被小股兵力引出四营,带灭一支前锋队,你要把五万弓骑兵交给他。” “在这个失误之前,他是定风关一战里最令人瞩目的小将,曾经凭借五百人的小队在沙地里埋伏,剿灭仇山部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精锐,打了大小二十几场胜仗,声名直逼句桑,这五万弓骑兵里,有一半后来都归入他手下。” 司绒神情坚定。 “作为司绒,我还想抽他,作为阿悍尔公主,我无比信任他。他是天生将才,四营……不过一个激进失误而已,瑕不掩瑜。” “若是句桑同意,我无异议。”封暄虽然看不上黑武的狂劲儿,但封暄欣赏将才,若黑武真有这本事,封暄不介意拱他一把,当然,最好拱得远远的,瞧着碍眼。 这个话题暂定了,是个战术方向大调整,司绒绷紧的神思放松下来,稍稍挪开了封暄的手臂:“正经事说完了,能离我远点,做个正经人了?” “没说完。”封暄发誓,除了脚尖挨着她脚后跟,他身上没有一处碰着她,真是循规蹈矩极了。 皮肤是没碰着。 但他离得太近,一拳不到的距离里,都被他的热度盈满,这让司绒快被烘出汗了。 “热吗?”封暄看她微红的耳垂,忽然问。 偏偏问得正经又温和,带着他一贯的冷淡,还有些许关怀,仿佛可以听出他放低的姿态。 司绒转过身,手搭在他腰间玉带,呵气儿似的说一句:“热啊。” 这一句就让封暄呼吸错乱了一刹,他再次忍住了,她不松口,他就不会有真正越界的举动。 封暄要时刻提醒自己,若是忍不住,昨夜转暖的关系会再度降至冰点。 他不想再看她离开的背影了,那简直……摧心焚骨。 橘色暖光在帐篷里静静浮着。 他没动,司绒有点儿诧异。 她甚至仰起头,手往后移,贴上了他后腰,把自己往前送了一分,封暄跟着站直身,左右的铁臂没了,司绒摩挲着他鼓起的喉结,压声说:“在耍什么花招?” “在依公主之言,做个正经人。”封暄忍着喉咙的痒,胸口一簇一簇的火星跳动,忍得有点儿燥。 低头的狮王这样乖,想要讨个奖励。 司绒的手还没收回来,两人鼻息交错,饱满的暖光在下颌摇曳穿梭,而后被压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小。 正在这时,外边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急报!”
第60章 一个可心人 两日后, 句桑“重伤回营。”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他当真吃了一箭,伤了左臂。 消息传到司绒耳里时,她正埋案忙着与太子“明算账。” 两军连日变阵, 打配合。 一支强悍不输自己的敌军, 让两军看到了抛却旧仇倾力合作的必要性。阿悍尔士兵与北昭士兵刚开始还有互相别劲儿的苗头, 这两日挨打,挨出了同仇敌忾的气势,恨不能拜把子称兄弟,先把自个儿的后背打结实了, 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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