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仿佛没听见,眼里浮着些淡漠的轻蔑。 裘虎推他几下,武延秀醒过来,嗤地一笑。 武将发式简单,裘虎那发髻还是武延秀梳的,被他扯得偏到耳后,散出一缕乱发搭着粗壮的脖颈,像个倒耳朵的蠢驴。 张开五指替他梳顺,口里不肯让人,捉狭道,“你娘子不肯伺候你,回娘家就不来了,你不去瞧瞧?她在家行什么好事儿?” “滚你奶奶的!” 裘虎皱眉,这小子瞧着粗野,梳头动作却很轻柔,几次三番他以为要拽住头皮了,预备好喊疼,被他顺滑的捋过,竟很舒服。 “怎么的?头发在爷手里,还不服软?” 武延秀放狠话,虽是骂他,听在裘虎耳朵里,又像是指桑骂槐。 “你不懂。” 裘虎独这件事上胜过他,虽是当着和尚笑秃驴,却忍不住拿出来卖弄。 “女人心软,谁把她弄疼了,疼得狠了,她就爱谁,护着谁。我娘子为我生了三个孩儿,疼的哭爹喊娘,操刀子砍人,她这辈子跟不了别人走了。” 这副得意的蠢相,实在可恶,武延秀恨得加力。 “哎哟——” 裘虎头都被他拽偏了,恼羞成怒。 “有本事你把小郡主绑来!哎哎,你成心的?有火找正主去,冲着我撒算什么道理?” 翻身挣开,预备痛快地打一场。 可是武延秀已经完了活儿,最后一抿子碎发塞进攥儿里,滑溜闪到门边,“你走不走?别耽误了爷的正经事儿。” 有贼心没贼胆的无赖! 裘虎大踏步跟上,街市攘攘,武延秀整了整衣裳,回身灿然一笑。 “想听乐子不想?” 他勾着食指引逗裘虎。 那斗笠戴了几年,沿上裂缝,滤掉日光的浅金,落到他脸上昏茫茫的,像抹了层泥金,暗影儿里那双吊梢眼泠泠生光。 裘虎打了个哆嗦。 这厮怎么长得? 青天白日,活像小戏子上了妆,人家为这份儿妖乔,得拿布条子勒头,才吊得出风情万种,他轻轻一睐,便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裘虎是个正经人,尤其在洛阳城里,不敢干偷鸡摸狗的烂事儿,可从前在乡下,他也爬过树杈子,偷看外乡来的媳妇漂不漂亮。 武延秀这份儿妩媚,往糙里整也没用,那鼻子那眼,砍烂了轮廓也在。 “眼睛往哪儿瞎支棱?” 他还在出神,武延秀翻了脸,一拳当面砸过来。 裘虎利落地让开拳风,顺势托住他胳膊赔笑。 “是你大哥的乐子,还是三哥的?” 这话投对了路,武延秀的眼神蓦地一停,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裘虎等他慢慢品味这微妙的一瞬间,转回身,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不知道?我阿耶三月死了,八月才下葬。” 他蹙眉,“你说这算谁的乐子?” 裘虎不解其意,武延秀这会子又不避讳他了,手搭在他肩上问,“你阿耶要是被人害死的,你想不想报仇?” 裘虎打了个寒颤,魏王竟不是小性儿气死的么? ——那还了得?! 被武延秀横刀般雪亮孤寒的目光挑剔着,又想他向来胡编乱造太多,断不能信。武延秀贴得更近了,咻咻的鼻息喷出热气,紧紧黏着他的脖颈,像条把玩猎物的大蟒蛇。 裘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武行兄弟,不比斯文人,处得好,睡通铺也寻常,掏出家伙比大小,攀在一个女娘身上做连襟…… 可是武延秀的亲昵让人紧张,这甜头不是白给的,能换他半条命。 指着天上落雨点,裘虎巧妙地推掉了他的胳膊,后退半步,打量着他。 “这打哪儿说起?” 武延秀直勾勾盯着裘虎的眼睛,眼珠子锃亮锃亮,有种奇异的兴奋。 “他死都死了,要能帮上我,我好好儿给他磕头。”
第112章 张峨眉歪在吊窗前看小丫头剥石榴解闷儿。 今年雨水大, 石榴籽颗粒饱满,剥出来一颗颗红宝石样晶莹剔透,盛在白玛瑙盘子里, 光是托着看也适意。 庭院中廊庑掩映,芭蕉翠竹夹杂大棵的木芙蓉,左右两遛小阁子, 四面花窗垂帘,瞧不见房里底细,却能听见公子歌姬的浮浪笑语, 夹杂几句虎狼之词,令人咋舌。 张峨眉撑着头听了阵,不禁笑了, 转过头来看看流苏。 “你家公子会画行乐不会?” 流苏往常在枕园, 专伺候武崇训笔墨,于绘画的门道也算一知半解,笃定地摇头道。 “学是学过的,可是公子嫌行乐俗,不肯落笔。” “那是当年!” 张峨眉嗤笑, 捡了几颗石榴籽吃。 “现而今他干了多少从前绝不肯干的事儿?” 一面说,叫小丫头打开细木匣子,取出一卷精细画轴。 流苏顿时警醒, 追随张峨眉日久,越来越知道她不是寻常闺秀。 一则府监实在器重她,常拿御前听来的只言片语细细请教,张峨眉亦是答得有纹有路, 保府监常得圣心。 二则,她那只细木匣子不知装的什么宝贝, 回回玉壶与她密谈,便指各人回避,连金缕也不得与闻,偶然流苏大着胆子扒在博古架后偷看,却是大失所望,那里头不是什么金钗宝钿,见不得人的贼赃,却是厚厚一摞文书。 小丫头徐徐展开画轴。 单看上头用的穗子,装裱的明黄织锦,便知是进上的物件儿,翻过正面却寻常,果然是幅《行乐图》,居中人物赫然就是女皇,宽袍大袖,步履生风,比本人更年轻十岁,行走在春风明月之中,无案牍之劳形,唯享乐之惬意。 “你瞧瞧清楚。” 张峨眉努着嘴支使她。 “别看底款儿,就凭这笔触,当真不是他画的?” 流苏不敢掉以轻心,拿食指抚那车马仪仗,片刻有了结论。 “奴婢敢打包票!” 流苏道,“公子画马,不肯画马之肥壮,最爱画曲颈垂头之态,这十几匹马各个昂首,毫无分别,绝非公子手笔。” “得亏我不曾嫁他,不然笑也笑死了!” 张峨眉听到武崇训这些狷介,笑得直岔气儿,笑完了夸奖流苏。 “你有些眼力见儿,你的身契,我明儿就打发人问他取来。” 顿一顿,指正在檐儿下脱斗篷的金缕。 “与她们一样,拿来就替你赎身,往后好么,跟我一辈子,若是不好,你要自去,也随你。” 流苏万想不到服侍人还能有这好结果,欢喜的呆了。 “真冷!” 金缕撩帘子进来,双手紧着搓,先替张峨眉添件狐狸皮褂子,又看天色。 “早上还有太阳,这会子阴惨惨的,怕不是要下雨罢。” 浮桥离皇城近,离含嘉仓也近,天下诸州运缴的租调,皆在此卸货,分拣,搬运,常年杂乱污糟,且路修的不好,河边尽是零零碎碎的乱石砂砾,一下雨就乱了套,人仰马翻。 所以向来开不起高尚的酒楼,只有小铺子,下等的脚店,妓子不请自来,赖在筵前歌唱索钱。 娘子来了几回,饶是没高门贵女那些矜持的毛病,也待不住,索性出本钱开了间酒店,能容人清净坐等,待会儿玉壶把生意谈好,扶娘子出去瞧瞧稻谷,见见客人,伞她倒是带出来了,就怕路滑摔了娘子。 小丫头疾步走来,在这样风月的场所,多一眼不肯看,敛眉站在阶下。 “娘子请吧,当心地滑。” 金缕扶她出来,顺着风雨廊去到前头会客厅,一路细雨斜飞,捎得她鬓发尽湿,金缕拿帕子出来擦拭,被张峨眉侧头避开,“不妨事。” 问,“他有多少?” “说是四千石,还未进城,谈好了立时走远渠,从建春门进来。” 张峨眉拂了把额上雨丝,笑道,“下雨才好,下雨我有财来。” 大步流星进去,声响太大,引得那几个高谈阔论的客人回身看来,原本站在主位后头端着手的玉壶忙提醒。 “娘子,您瞧,是平恩郡王。” 也就是一瞬,张峨眉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一丝厌烦转瞬即过。 她认出左右两个正是武延基和武崇训的弟弟,慢慢驻足福了一福。 “三位郡王、郡公大驾光临,竟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不等他们开口,先吩咐。 “这种地方怎么能迎接贵客?快快!使人去会仙楼,治一桌甲等酒席,烫好热酒等着。” 偏过头问,“我记得九江郡公爱吃洗手蟹,新安郡公爱吃莲花鸭签?” 热情明快的笑脸,让武延寿恍惚了下。 张峨眉住在梁王府时,最擅装模作样,只对武延基和武崇训礼遇有加,对别人则疏远冷淡,谁能想到今天,竟肯坐在花楼里与商贾谈买卖呢? 神都的高门贵女,别说婚前,婚后也不应当踏足酒楼歌坊,或是实在好奇,想要一窥门径,总该在父兄夫君的陪伴之下,男装出行。她既然不自爱,惹来旁人轻佻张狂,也是活该。 武延寿存了轻视调侃之意,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有所指道,“不愧是张娘子,待我们兄弟,都很上心啊。” 张峨眉欠了欠身,就算回答了。 再看李重福,显然还不适应如今的身份,微服出来,腰间却束了根市井罕见的金玉带,端着架子,眼神却缠绵,绕着她远远近近。 “我正为租调头疼,不知哪家碾场靠得住,使人打听,才知道赶巧了,原想递帖子上门拜会,又听说国公府办寿宴,流水席开整个月份,长辈都在,若贸然上门,恐怕唐突了,偏又在这儿遇见。” 武延寿忙跟了句,揶揄道,“可见有缘。” “祖母忝列国夫人已是额外恩遇,哪敢劳动郡王?” 张峨眉的笑容冷下来,修长手指抹着额头,漫不经心道。 “别说在这里不敢招待您,即便是会仙楼,也不妥,不然往后太孙听说,怪我带累得兄弟不上进,怎么交代呢?” 李重福愕然,不信她敢肖想李重润,可那双眼清澈见底,毫无惧意。 很有志气,正与他一样,却瞧不上他! 李重福蹙眉感叹,本以为她是个巨眼的红粉,能识英雄于微时,原来也与旁人一般,捧着正当红的,踩低未发迹的,可见世人熙来攘往,都是糊涂虫! 他摊开手表示气馁。 “人家说个张字,我便想多了,以为小娘子与我一样,阖家团聚的日子,总想指一事避出来,两个无处可去的人,称量稻谷,亦很温馨有趣。” 张峨眉摇头,否认到底。 “多谢郡王关怀,然我三数年未见阿耶,正想给他老人家瞧瞧本事,所以逞能出来盯着买卖,譬如接洽下郡王这四千石,晚上回家便能博个好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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