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问边上人,“会仙楼安排好了么?” 李重福再站不住脚,面颊热烘烘地烧起来,只得无奈地向武延寿托付。 “那就请四郎代劳,费用价格都是小事,只求顺顺利利,别出差错。” 武延寿与武崇烈眼见事主反而脱身离去,撇下他们两个不相干的吃酒宴,都有点哭笑不得,当下套话也不必说,打起精神走在前头。 张峨眉道声好冷,回房添件衣裳,牵起袖子折身往里去。 玉壶夹脚跟上解释。 “奴婢一瞧是他就道不好,真担心娘子认不得他,就难看了。” “我认不得?我认不得他照样贴上来。” 张峨眉步伐甚快,边走边啧啧道,“他还晓得国公府的事呢!” 玉壶听出她是动了气。 “上回没见着面,糊里糊涂地就算了,这回娘子已是拒绝得彻底,他再要纠缠,便请府监处置罢。” “我还怕他?” 张峨眉驻足哼了声,瞧阴风阵阵,变了天了,更不耐烦应酬。 “从前是有顾虑,施展不开,现而今……” 那画既然不是武崇训画的,可见东宫待他尚有保留,又或者,李仙蕙所图太深太远,连武崇训都不支持。 “罢了,这酒也不必去吃。” 李仙蕙明明答应她拱手相让,一转眼又不认账了,这梁子结的太深,便是武延基立时死了,也得算算利息。 “玉壶去道声恼,就说九州池召我,今日陪不得了,酒账我们结,可是磨米的价格,比别人多收十文,他要嫌贵,你便笑两声,别说话。” 玉壶听了发笑。 “他是个男人,好意思与奴婢争多论少?竟加二十文,不准他事后结账,非得当场掏出来,才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主仆几个哈哈大笑,这便议定了,留下玉壶打扫战场。 套了车沿河走,才过浮桥,车厢忽地一歪,茶盏食盒全滚到地上,车窗也掀掉了,狂风呼啸,雨水刷刷往车里灌,跟车的嬷嬷在外头慌慌张张喊叫。 张峨眉推开压在身上的金缕,爬到窗边,竟瞧不清五步之外。 “怎么了?” 嬷嬷七嘴八舌报告,“马拐了脚了!” “车辕子断了,娘子千万别动!” “您瞧河水涨起来了,不能耽搁在这儿,往前走往前走!” “娘子,这可怎么办?”金缕没见过这场面,害怕的问。 一群慌脚的鸡,遇见事只会喊。 张峨眉一指头戳到她肩上,“你怕什么?扶稳了,我下去瞧瞧。” 可金缕拽着她袖子不让。 “要瞧奴婢下去瞧,娘子淋湿了可怎么好?” “你做不了主。” 张峨眉褪下鱼肚白的长纱衣,捞起裙子掖在腰里,露出大红的纱袴,素白的汗巾子,两手并用地下了车。 金缕和流苏两个面面相觑,拦都不知道怎么拦。 别说高门贵女,寻常市井里的女娘也不敢这么放肆,尤其这大雨泼天,淋湿了纱袴,岂不是连内衣都要落在人眼里? 大雨搅和起洛阳河底的烂泥腥气,呼呼往脸上吹。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眼都睁不开了,车轮卡在碎石里,高高翘起半边,张峨眉喊了两声,无人应,嬷嬷全围在车头上。 好半天,一个回头哎了声。 “娘子下来作甚么!瞧全湿了。” “真断了?” 她不停抹脸上的水,汩汩流进衣领,冰凉地往肚脐上淌,轰轰的风声听不见嬷嬷回话,正着急,一把大伞笼在头顶。 “张娘子,” 李重福委屈巴巴地,“非是我讨厌粘缠,实在是碰巧。” 他指后头,堵了长长一溜马车,大家急着回家,都派了人手上来帮忙。 “我的车子紧跟在后头,也不知是你们,没挂国公府的表记啊。” 张峨眉愣怔半晌,热心人冒风冒雨,四面包抄,已经拔出卡住的车轮。 嬷嬷回车上捞了把大油纸伞来请示。 “娘子,车辕子裂了条大缝,车夫鞭子抽到脸上,全是血,这车坐不得了。” 她为难地看向李重福,想问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可否仗义出手,谁知他听完了不过讪讪一笑,并不表态,便有些鄙夷。 催着张峨眉道,“离家不远,已命人回去派车了,娘子先回酒店歇歇?” 语带讥刺,“何必站在这里被些闲人攀扯。” 两人挨得近,可是各在伞下,中间风雨阻挡,像隔着重重帷幕。 李重福傻站着等她发落,浓重的眉眼挤皱着,多一句辩解不敢说,仿佛被人欺负了。 张峨眉语带歉意,“嬷嬷不识贵人面,替我得罪人了。” 侧头微一蹲身,“臣女见过平恩郡王。” 李重福意外,讶然张大嘴,当上郡王大半年,还是头回受她的礼。 嬷嬷唬了一跳,生怕得罪了贵人。 “哎呀呀,老奴有眼无珠!” 擎着伞不能跪地,先自打一嘴巴。 “您要打要骂,看我们娘子面儿上……” 李重福很和气,温声安抚她,“妈妈不碍的,这大雨里,谁认得谁?” 张峨眉倒自在,修长的手指攥着湿衣带儿,仿佛闲闲站在晴日春风里,看着李重福问。 “你不认得我?” 温婉中带着点玩味的语气,实则兴师问罪。 李重福忙道,“不不不,天打雷劈,下刀子,我也认得娘子……” “当真认得么?” 张峨眉打断他。 “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不要紧,我说与郡王听。” 李重福连忙应声好,张峨眉指尖在鬓角捋了把。 “我来时已是及笄之年,圣人开口订了一桩亲事,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才十一岁,襁褓里过继给孝敬皇帝做嗣子,身份在李家诸孙中最高……” 李重福吓了一跳,不妨她开口便是这等石破天惊的话题。 “原谈定了,娶了我,便许相王还朝,并放他们兄弟出阁,偏偏太平公主从中作梗,混闹了一场,圣人气得不轻,这才想起接太子回京。” 李重福讶然抬头,再再确认,张峨眉的意思,当真是若非公主横插一杠子,还政李唐竟未必是还给他阿耶李显。 四下噼里啪啦的雨声,愈加显出他沉重的喘息。 李重福如梦初醒,胸膛起伏了片刻。 想到从前在房州,李显说起宫廷中处处机密,极小的人事亦牵连甚广,只是每要细论,韦氏便令庶子回避,所以秘闻他一概不知,到今日凄风苦雨,才被张峨眉揭开一角帷幕。 “次后想订嗣魏王,然魏王不情愿,只拿高阳郡王搪塞,呸!他配么?” 这声呸,分明是朝他脸上骂的。 李重福胀红脸分辨,“我是长……”迎上她质疑的眼神,顿时语塞。 “所以郡王如今认得我了?” 李重福平了平气息,先解释前情。 “娘子的名讳,我滚在口里不敢念,然来来去去,总是有缘。” 张峨眉不置可否,沉沉的杏眼望着他,平静如深潭。 李重福想了想,索性放下雨伞在泥地里,顿时淋成个落汤鸡,可惜雪白的飞绒氅衣,半边肩头湿哒哒,沉的发灰。 可张峨眉还是无动于衷。 他满心里打鼓,不过是个闺阁里的娇娘,就算侍奉至尊,是哪里练出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尤其暴露于她的审视之下,竟像在武三思面前,越做作,越心虚,知道被人看穿了,人不念停,便不敢停。 两下里僵持,他落了下风,目光只能往下滑。 张峨眉鹅黄的绣鞋上沾了泥浆,珍珠点缀的枇杷鹦鹉,大红纱袴湿透了,贴着腿,映出肉色。 “娘子的意思,我全然明白了,事在人为,我身份虽不如他们,所思所想却与娘子一般无二,更要紧两人同心协力,定然能助娘子并府监,成就大业。” 一番话诚意表白,说的果然就是她想听的。 张峨眉眼底泛起笑意,这回换了笑脸。 “那我想坐郡王的车驾,成吗?” “好,啊,当然!” 李重福的目光迟迟从绣鞋上挪开,语无伦次。 “就怕蹭脏了郡王的牙席。”张峨眉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鬓角。 满面讶然转为羞惭,李重福拱手告罪。 “是我失礼,张娘子恕罪!恕罪!” “郡王何罪之有?” 张峨眉抬起手搭在李重福臂膀上,命他扶住,“郡王搭救我于水火。”
第113章 雨水沥沥, 丹桂提着伞等在角门里头,听见外面马蹄嘚嘚叩打阶梯,忙努嘴叫人开门, 自撑伞迎出去。 风卷着雨水呼呼啦啦,她眯着眼辨认,才发现银鞍上的不是司马银朱。 “郡马——?” 武崇训勒紧了缰绳一跃而走, 并没理她,朝辞随在身后,也不看人。 丹桂退回廊下, 诧异道,“这样天气,郡马连件雨披子都不穿, 往哪去?” “是郡马么?” 莲实也吃了一惊。 “怎么打我们这头走, 要说进宫,更绕远道儿了。” 自从查封了魏王府,中间夹道砌死了墙,枕园北门便作废,丹桂等出入只走朝西的角门, 但笠园在梁王府中线往东,武崇训向来是走东门。 “打我们这头走不奇怪,兴许往西过天街, 可是过门不入就奇怪。” 小夫妻擂台日日不断,闹得服侍人也得长眼色。 莲实道,“雨大,女史怕是没出来, 过两日郡主进宫再说罢。” 两人凑着一把伞往回走,没两步就湿了鞋, 回来紧着换衣裳,都忘了向瑟瑟提起。 漫天乌云聚拢,雨水瓢泼,天与地灰茫茫连成片,武崇训孤影单骑,紫袍贴在肉上,只管快马加鞭。 绕过王府赤红的高墙,转过街角就是南仙林桥巷,狭窄巷道两人不能并肩,房舍歪歪倒倒,住的尽是穷人,房梁架在红墙上当倚靠,才支撑开厅堂。 他数着门牌号,终于在转角木门前看见个‘武’字,一把攥紧了缰绳。 敲开门,小厮一脸懵懂,抹了雨水才要问,被他抬脚踹翻。 朝辞呃了声,见他板着脸,没敢拦。 武崇训把马鞭别在后腰上,大步流星往里闯,几个小厮纷纷后退,独二门上冲出个婆子,指着叫嚷。 “哪,哪来的强人?!” 武崇训横乜了眼,手背在身后,“你敢拦我?” 三品以上才能服紫,他身上这件水哒哒近于黑色,但前胸后背鲜明的盘龙回文铭还是镇住了场面。 那婆子吓得不得了,眼看他昂着头进去了。 进了堂屋,当头一张暗沉沉的月桌,摆着泰山五供,仿佛还有牌位。 他顾不得疑心武延秀是几时信仰起神佛来,一手撑着供桌,一手捋了捋散开的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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