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含笑不语,武延秀的本事,她当初并不相信,但能送马进京,实是不得不信了。 司马银朱兴致高昂,又恭喜瑟瑟。 “陇右监马羸弱,十匹当不得大宛马一匹,战场上捉襟见肘,实是短板,补上这一环,骑兵战力大增,无论对突厥、对吐蕃、对契丹,都添几分胜算。此节不必事先张扬,只待阵前取胜时再提起,到时龙颜大悦,推恩下来,郡主提一级爵位至公主,是题中应有之意!就连太子,也能沾沾光!” “爵位高低不要紧。” 瑟瑟这一向老觉得胸口上带子勒得太紧,既是夜里,便自松了松。 “叫二哥并朝臣瞧见我的本事,就得了。” 有武崇训的支持,她在司马银朱面前便坦然告知。 “明年九月,第一批马驹满三岁,便可离群驯养,二哥必要来瞧,那时我便一鼓作气,把两桩事都对他提提。” 司马银朱有点吃惊。 瑟瑟歪着头道。 “我与六叔合股做买卖,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这种生意,当真落在武家手里,年产百匹还好,待千匹、万匹时,阿耶放心么?二哥放心么?但若为着忌惮武家,打压限制,就白白糟践了这来之不易的好马。” 这话说得很巧妙。 其实皇帝不放心,直接没收亦可,但瑟瑟把它抬到了李武和睦的高度,再说没收,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这件事是我欠六叔人情,往后他在那边如有为难,请女史帮我周全。” 司马银朱颇欣赏她丁是丁卯是卯的态度,一口答应了。 瑟瑟又道,“二则,女官上朝……” 司马银朱瞥了她一眼,轻轻嗤笑了声。 “奴婢原是打小儿的志愿,要做这开天辟地头一人,您倒好,纡尊降贵,与奴婢争抢起来了。” 瑟瑟噘嘴道。 “谁叫女史情愿舍了二姐来侍奉我呢?” 每每她问到这里,司马银朱便是回避,所以她压根儿也没停,继续道。 “二姐在石淙,连黄蔽膝,玄色上衣都嫌难看,更加不肯束发上朝,手捧笏板了。不过那衣裳也真是难看,凭我这样颜色,穿上还像个烂木头桩子。” 司马银朱听她口没遮拦,蹙眉道。 “那是礼服,皇权的象征,若非圣人御宇登极,咱们女人别说穿戴,连典仪上摸一摸,都不成。” “是啊!是啊!” 瑟瑟顺着她道。 “我想了足足一年,若把你拱在前头,明枪暗箭少不了,不说旁人,单府监养的那几个御史,就得跳出来拿你做筏子。我就不同了,我是宗室,相王家几个小堂弟能做奉御,我为什么不能?!芝麻绿豆大的官,谁眼红,只管梗着脖子去跟圣人喊,一般是她的儿孙,女人连这也做不得,我倒瞧瞧谁有这个胆子!” 司马银朱忍俊不禁,在她眉心点了点。 她原想徐徐图之,等李显登基后,先让六局尚宫上朝奏事,官职与职责皆无变化,仅由内廷议事改为外朝奏事,不显山不露水。 但听了瑟瑟的主意,虽幼稚,又有一番歪理。 就着圣人余威尚在,先把位置占下来,往后便可‘参照成例’。 尤其奉御最妙,虽有从五品,料理汤沐、灯烛、洒扫,内外闲厩马匹,不过是个小管事,人家不好意思撸了去,往后另拿要紧的从五品来效仿,就容易。 “你这一手,官场上叫填缝溜边儿,没个十年八年仕宦生涯,且使不出来。” 瑟瑟摇了摇脑袋,只当是夸她,笑眯眯道。 “女史要是同意,我便预备着向二哥提,而且我告诉你!” 瑟瑟把手卷成小喇叭贴在她耳边。 “二哥瞧中了琴娘,可是铩羽而归,丢脸丢的厉害极了。琴娘不肯嫁高门,平白让杨夫人得意,经过这一回,大约也自觉尴尬。我吹吹风儿,也来做官,她定然愿意。二哥本来就不会拒绝我,再有琴娘,他想显得他大度,显得他和圣人一般锐意革新,又显得他有识人之能,必是要推动此事。” 这一条大出司马银朱意料之外,这才想起来,头先琴娘说要搬回杨家,态度为什么有点古怪。 “太孙原来中意这样式的……” 她不禁哑然失笑。 琴娘比一般的闺秀,自是爽朗大方许多,可那种多半为了与杨夫人抗衡,才养出来的古怪,也很难收服。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裴家、杨家、崔家这些,原就不满圣人这几年重用寒门,挤占了子弟位置,若说女官上朝,优先从这几家挑选……” 她盘算了下中枢的人口,不禁面露笑容。 “崔侍郎去法门寺了,后年回来,便该升一升,韦侍郎领鸾台,若得他们两个支持,再在御史台鼓噪鼓噪,定然一蹴而就!” 瑟瑟难得能得师傅连连赞同,得意道,“你瞧,我就说我更适合混官场。” 司马银朱暗想,自古枭雄最后一关,皆不肯轻易迈进去,臣属劝进,少说也得劝个三五回,可惜她知道瑟瑟,确是一片真心。 不过假以时日,什么都会变的。 想了想,还是不想错过这个制造声名的好机会。 欠身进言道。 “娑勒色诃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异域番邦,不妥,堕了国朝的威风,更抹煞了郡主的功劳。奴婢想,郡主辛苦繁育,就该郡主来命名,往后供应数万将士,乃至民间使用,叫九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它的来处!” ——这主意真好! 瑟瑟眼前一亮。 她要破除陈规陋俗,障碍重重,二哥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朝臣的排斥和世家的疑虑,但若有民声民意推波助澜,兴许能事倍功半。 司马银朱搓了搓手,指上练弓马的茧子,摸着都是高兴的。 “突厥既已和亲,三五年内当不见战事,吐蕃见机,亦唯有收敛。契丹余党所剩无几,数年内将可一举荡平。回来之前,我去探了探姚侍郎的话头,若战事全歇,今年马场的出产,夏官竟未必全包,还能匀下十匹发卖。” 十匹,真拿出来卖,又被那些簪花游街的东西抢了去。 瑟瑟不大衬意,想纨绔本来就有马,多吃多占,也是浪费,正自琢磨,司马银朱灵光一闪,指着她道。 “……就叫青金马吧!” “好呀!” 瑟瑟点头,也觉威风八面,内心里一股热望穿云破雾,直冲天际。 “这马要真抢了头彩,取代陇右监马,装备全国府兵,我往后便走马政这条路,替二哥把住骑兵的根本!” 抬起头笑得龇牙咧嘴。 “到那时我独当一面,女史便能撇下我,往州府去大展拳脚!” 司马银朱眉心舒展开,敛袖向她致谢。 瑟瑟把芍药细软的花枝顺在膝上,花朵叠坠如汤盆,沉甸甸的,盛夏季节,维持这春天的花十分不易,全靠武崇训张罗人打伞。 “这马能送回来,六叔当是安顿下来了。” 据许子春道,武延秀在太原开的香料铺叫郁金堂,一则就近接洽,二则顺道做买卖,主意打的周全,然使团入王庭三个月,尚未收到他丝毫消息,瑟瑟悬心许久,至今终于得了准信儿,又高兴又松快。 提起这个,司马银朱不免有些忧虑。 “就怕这个名号喊出去,郡马便知道了马场是在您名下……” 瑟瑟抚着肚子笃定地笑一笑,“他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许他了。”
第159章 黑沙南庭。 整整十个月, 使团没有接到过来自神都的确切消息。 只知道千里之外,女皇又改了年号,如今乃是大足元年二月了。 照理说, 春官主客司与四番邦往来,每季派遣信使奉上国中咨要,大漠天气莫测, 信使时有延误甚至走失,又为避免为吐蕃截获,泄露信息, 内容总是极其简短肤浅。 既无中枢官职人事变迁,又无宗室爵位升降,更别提九州农业人口变化, 只有毫无意义的四时祭享, 各地祥瑞,弥勒佛头顶冒烟等等奇闻异事。 春官美名其曰教化,殊不知突厥视若笑谈,道唐人真好糊弄,连这都信。 唯有一回, 夹在一大摞歌功颂德的谀词之中,出现了秘书丞李邕的名字,夸赞女皇的面容白里透粉, 毫无老态。 哥舒英拍腿大笑,向公主道。 “女人要永葆青春,莫若登基为帝。” 武延秀也觉此名陌生,因问信使, “这位李郎官从未听说,也是宗室么?” 信使讷讷不知, 郭元振站在武延秀身后,插口解释道。 “他是高祖四代孙,家里原有虢王爵位,逐代降等,到他上一辈,还有郡王并几个郡公,偏内中有个李茂融,卷入越王谋反案,就被圣人全抹了,到他入仕时,既非嫡长,又非特进,俨然白身了。这个秘书丞,还是考出来的。” 哥舒英听了好奇,先问何为降等袭爵,又问何为嫡长,因突厥制度,是可汗诸子中有能者居之,两相比较,便觉唐人荒谬,嘈嘈切切议论许多。 次后散了席,郭元振便寻到信使下处,开门见山问。 “阁下离京时可有四邻送行?” 这是武延秀约定的暗号。 那人忙弓下腰,翻开袖底给郭元振看,白绸布上赫然‘瑟瑟’二字。 郭元振便拱拱手。 信使摘下腰带,明是革带,内里密密挂满金币,圆形圆孔,排列成串,一摘下来,他便轻松吐了口气,掂了掂,递给郭元振。 “霍——真重!” 他接来便觉胳膊沉坠,差点拖了地。 信使嘿嘿笑。 “金子合铜三四倍重,小人带着这个,方才作揖都难。” 说着全了礼数方道。 “许郎官着小的问明,郡王可有吩咐?这些——” 见郭元振叉手向腰上挂也甚艰难,便来帮忙。 “不过马场收益十之一二,东家定准,除了供给夏官之外,每年预留十匹马驹卖于城中亲贵,如今未及交付,已是收的十成定金。” 这东家指的多半便是太孙李重润,郭元振咋舌。 “你是说单一匹便卖出这许多金?” “可不是!” 信使掰下一枚金币,翻覆正反给他看。 秦汉以后,中原帝国久不铸造金币,唯西域诸国尤其龟兹,用金币纳贡,虽然罕见,郭元振见多识广,一望便知。这是枚铸币,两面侧身人像,高目深鼻,戴头盔,雕花圈火,分明并非唐人样貌。 “东家把娑勒色诃马改名叫青金马,朗朗上口,一下就传开了。方才说那位秘书监的李郎官,刚娶了太子妃的妹妹,人都叫她韦七姨,亲迎礼上,新郎官骑青金马打头阵,那马姿态招展,黑背紫毛,长鬃披拂,与咱们惯来三花儿的剪法截然两样,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娘子拿手绢儿包着糖果扔它,就跟从前街上逮着俊俏的小郎君般,简直出尽了风头。满京亲贵眼馋,抢着拿钱下订,拿金子订尚算寻常,还有人捧的地契、铺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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