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做得久了,赤条条相对原是寻常,可他忙了通宵,眼困神乏,早上忽地听见并州来的消息,心里正别扭。 瑟瑟捡了张小脚凳来,就近替他擦背。 武崇训动了下,“我自己来,你别弄湿衣裳。” “你干嘛?” 瑟瑟扳着肩膀不叫他躲。 一个多月了,背上浅的疤掉了,深的淤痕犹在,不知几时得消。 她疼惜地拿帕子蘸着水轻拭,新生的皮肉鲜嫩,更要轻上加轻。 “不在。” 武崇训抿了几遍唇,到底受了,垂眼看水里翻腾的木樨花。 瑟瑟有一样与他阿娘最像,闲来摆弄香粉花卉,数不尽的花样,这些是她去岁小心收捡,亲自翻晒的,存在瓷瓮里,够用整个夏天。 “我连夜赶去教住持整修佛像并应对之语,他感激的不得了,一股脑把底细全倒了,原来他是西市商贩,听说开庙得利甚快,才买了度牒,邀游方僧坐镇,并非虔诚信徒,这回受了惊吓,直说要转让土地和尚,不做了。” “你闭眼歇歇。” 瑟瑟把他从上到下抹了个遍,汗津津的咸气稍褪,方就着水清帕子。 “这种事,叫朝辞、清辉去就罢了,你来回跑什么?” “小商贩骨头最软,今日感我大恩,来日被府监抓到把柄,几句话就能卖了我去投靠,朝辞他们虽伶俐,到底不及我警醒,还是我去放心。” 瑟瑟知道他是个亲力亲为的脾气,白他一眼。 “难怪府监三五年便能集聚起那许多座庙,原来全靠威逼利诱,这回证据确凿,不论他要干什么,单结党这一条,便够参他,就怕他狗急跳墙闹起来。” 她问,“白袈裟跟佛指舍利,能扯上关系么?” “照如今流传的佛经,无甚关联……” 武崇训闭着眼摇头。 水汽蒸腾得他眼睫尽湿,那端稳凝重的轮廓,像是个佛头泡在汤池。 “可谶语总是无中生有,譬如刘邦凿石投江,想编什么话不成?再者舍利子后年入京,我猜是要借那东风。” 瑟瑟忍不住伸手去佛头上拔毛。 从鼻梁划拉到唇瓣再到下巴,熬夜的人来不及剃胡须,趣青的渣头,指头刮着毛扎扎的,痒痒的酥麻。 “亲迎在即,我不想分二姐的心,况且女史说,圣人夜里醒来,问了几回兴泰宫建得如何,兴许这回……能引得圣人主动退位。” 瑟瑟有些拿不准主意,讷讷向他请教。 “我也知道把希望寄托于未决之事,是庸人所为。” 武崇训不语,她的眼睛就只盯着九州池。 抬手往她脸上抹了把,水渍湿哒哒敷到襟前,虽隔着薄衫,那白花花的形状分明,看得他喉头发紧,火气更冲。 替她道,“可是阎知微一天不回来,郡主心里便没底,不知府监在西北有无后手,万一断送了……” 他重重叹气,顺着她往日声口。 “万一你六叔……” 瑟瑟变了脸色,帕子一扔,双手拍打水面激起浪花,轰然炸在武崇训脸上。 他也不客气,站起来把人一捞,整个拐进桶里。 水花四溢,夹着两个胡乱扑腾,淋得地面一汪汪摊开,瑟瑟身子骨软,团团卷成个肉球,塌塌堆在他膝头。 “照理说送亲,四月送到,五月便该启程回转,至今不走,是有些古怪。早朝提起来,恰并州长史张仁愿进京述职,带回二十匹上好的大宛马。” 瑟瑟被他摁在汤里,伸出头来稀里哗啦,怒目道。 “武崇训!你再这么的,你睡厢房去!” “那不成,我行三,他行六,我得比他早当阿耶。” 他把着瑟瑟细腰不放手,面上笑得温文。 一语即毕,以唇封口,堵得她有话说不出,瑟瑟暗恼这一招便叫缠刀式,白刃纠缠,以柔克刚。 两人打得热闹,水声里夹着啧啧唇齿相接之声,丫头一概屏在廊下,恰司马银朱来,窗外听见动静,便侧身向杨琴娘道恼。 “奴婢陪娘子外头坐坐。” “罢了罢了,我也没正经事,白走来说一声,我们搬回家了。” 司马银朱纳罕,“好端端的,是杨夫人闹起来?” 琴娘摇头。 即便女史是东宫秤上的准星儿,正如上官才人之于太平公主府,她也不能随意张扬太孙行止,往后他还要求娶名门淑女,大家留体面罢。 “我们夫人哪敢得罪贵人?而今回去,自与来时不同。” 司马银朱便不多问,仍旧礼送她出去。 回来坐在厅上问了几桩闲事,听几个嬷嬷嚷嚷,要拿名帖请太医,忙走出来问怎么了。 豆蔻满面喜色,“我们公子说——郡主有孕了!” 司马银朱呀了声,提步往正房走。 “小日子错了么?” “是迟了有二十日,然去年也错过一回,郡主叫不急。” “这能一样?难怪她们说你老实,去年是未嫁的姑娘,自是不急。” 一脚踏进门槛,便见武崇训满头水渍撞出来,见了她面目臊红,抿着唇后退半步,灯下整理衣衫郑重请托。 “请女史也把把,便有准了。” “郡马要连喜脉都能把错,便该挨揍。” 司马银朱笑盈盈向他道喜。 “将好开春落地,满月了进宫谢恩,不冷不热。” 武崇训心里定准八分,不过是要人复核的意思,闻言也是一笑,抬手擦拭颌下水珠,定了定心事,恋恋走回房去,便倚着床围与瑟瑟絮语。 司马银朱回身吩咐杏蕊。 “你去东宫,仔细说给太子妃并永泰郡主,大家乐乐。” 又叫嬷嬷,“请个太医来记一笔,玉牒上好记录。” 豆蔻跟在边上跃跃欲试,插口道。 “我们郎主那儿,也请女史说一声,头一个孙子呐。” 司马银朱连声道是,又安排人往梁王府报信。 进屋难得见瑟瑟安闲躺着,换了榴红寝衣,武崇训拿白布捋她头上的水。 “你少操些心罢,女史和我,加起来顶你一个总够。” 瑟瑟嘤嘤呜呜只不肯。 武崇训又道,“大不了我去兜揽相王,做个后手,如何?” 不知瑟瑟说了什么,武崇训无奈俯身到她颈窝,低低发誓,才换她笑了声。 司马银朱站远两步,候着小两口闹够了方开口。 “郡马这话,圣人可听不得,她老人家怀孕八次,生下六个,养活五个,间中有造反有打仗,有水患有旱灾,样样事体,可没少管。” “就是啊!” 瑟瑟得了撑腰的,抹开白布,麻溜地坐起来。 “我累了自然歇着,现下什么事没有,干嘛躺下?” 把女皇比在前头,武崇训就不好啰嗦了,想了一转,索性道。 “总之我答应你,竭尽全力,尽你心愿。” 瑟瑟咬唇把他一瞥,低声道。 “你行三,我可让你儿子行一啦!” 分明指他方才所言。 武崇训欢喜极了,有妻有儿,哪还计较其他? 碍着司马银朱不走,把手藏在帐子后面紧紧握住,瑟瑟也是调皮,她那米珠双梅花的戒指才松了齿,尚未及送去箍紧,便拿那翘起的尖锐戳在他掌心,又碾又压,划拉得他轻轻嘶声喊痛。 瑟瑟怕热,窗帐子是顶好的夏布,清透如纱。 料丝灯就摆在床尾,明光一照,这点小花枪看得清清楚楚,但司马银朱视若不见,只把手负在身后,耐心等他们交缠的目光解开。 良久,武崇训心满意足了,才抬起头问,“什么事着急?” “大大好事!”
第158章 司马银朱喜气洋洋。 “奴婢下午随太孙去御苑, 瞧了瞧张将军带回来的马,真真儿开了眼界!头先十来年跟着圣人见识过的好马,竟都不如它!这回这个, 不独高大魁伟,头小臀肥,且腿骨劲挺, 撒蹄子跑起来,腾跃摧锋,所向皆捷, 竟是品种奇佳!” 武崇训听她连篇溢美之词,心动,又有些不信。 “张仁愿哪里掏摸来的?” 司马银朱说在兴头上, 仿似未听见, 滔滔道。 “太孙赶紧回去请圣人示下,她老人家听说,也极动心,赶着亲去瞧了,直道, 与太宗六骏当中那匹飒露紫差相仿佛!圣人喜欢极了,原要逐一赐名,遍赏亲贵。可太孙说, 玩赏浪费,关中就有马场,不如留下做种子,五年十年, 装配府兵不够,至少把羽林的换下来。” 顿一顿, 轻声道,“圣人爱马,这礼,可算默啜送到圣人心坎儿里了。” “是默啜送的?” 武崇训急急追问,“不年不节,又不朝贺,默啜怎么想起来?” 司马银朱瞥了眼瑟瑟,瞧她色厉内荏,不敢出声儿的样儿,便有数。 平铺直叙道。 “这个品种,突厥亦是培育良久,刚刚成功,默啜命名为娑勒色诃,确是与太宗那匹同源同种,且愈加勇健精良,乃是大宛马中最优。默啜将它赠给淮阳郡王做新婚贺礼,郡王再转赠圣人。” “——哈?!” 这话直如往武崇训肺管子里撒辣椒面儿,呛的他气都喘乱了。 瑟瑟坐直了替他拍背,手臂才一抬,便被武崇训抹了。 “老六人走了,伏笔埋下不少!” 武崇训顺顺气儿,冷声不知道呵斥谁。 “这头挂着太孙,那头牵上张仁愿……可是储君结交边将,是忌讳!” 他只管说的痛快,不知瑟瑟的目光从司马银朱挪到他身上。 她不该在这时候说话,引起他烦恼注意,可又想化解他的误会。 “这哪能算结交边将?安西四镇无论废立,那三万人要养活,要调遣,于国朝财政是重负,二哥想查知详情,难免与张仁愿打交道。” “这话,郡主认真相信?” 武崇训嗤之以鼻,半是赌气道。 “可说服不了圣人,老六的事,我劝太孙还是别沾手的好!” 瑟瑟不肯跟他怄气,只拿闲话来打岔。 司马银朱也是点到为止,折身出了房门,就站在院子里,悠然瞧水缸子上蓬着一窝萤火虫,绿莹莹的,时聚时散。 瑟瑟娇嗔作喜,哄得武崇训把饭吃了,原说商量孩子乳名云云,他到底累得狠了,饭食下肚便犯瞌睡,再灌了盏酒,闭眼就倒。 瑟瑟放下他走到院中,神采奕奕,精神十足。 杳杳一星如豆,点亮在芍药丛中。 司马银朱果然还没走,见她来,便拿袖子抹净了石凳上落花。 “郡王打通了太孙的关系,连魏侍郎与我阿娘处也过了明路,所以这马场半是官办,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张仁愿人还没进京,许子春已来向奴婢报过喜,一盘小帐算得明明白白,是要大发其财。那时奴婢以为他想的太美,今儿,亲眼见了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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