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揪住武崇训的衣袖,切入正题。 “宫闱事,宫闱了!别说过百州府,四夷番邦,连两京百姓,都不该陪着我担惊受怕,我是这个主意,表哥以为如何?” 武崇训哭笑不得,人家争权,争的是君临天下,威加四海,瑟瑟却全为一己私仇,又有点佩服,当真如此,算黎民百姓的运气。 “臣不弑君。” 他开诚布公道明底线,“不愿,不能,做不出来。” “我也不弑君。” 瑟瑟把脚趾踩在他肩头蹭蹭,面上带笑,嗓音到底哽咽了。 “说来表哥不信,二姐最佩服圣人,死在圣人手上,她心服口服。” 这话真狠,武崇训怔了下,李仙蕙的音容笑貌他熟悉之至,这点愿赌服输的骨气,也当真是她! 含着泪慢慢点头承认,“是啊,二娘提过。” “可我的怨气得有地方发,我们家也不能白背了贼名儿,他们冤枉我二哥谋反,我便当真谋了!冤枉我阿耶弑亲,我便当真弑了!” 她句句锋利,毫无避忌,武崇训听来却不怕,简直爱不释手。 细细打量她,这花骨朵儿经了风雨,果然招展了。 肉贴肉的两公婆,闻声知意,他着迷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儿,早知如此,作甚么事事拦在前头,不让她大发雌威? 瑟瑟噗嗤一笑,招手叫他靠近。 “我想了个好主意,以府监之矛击杀府监,真才叫天理昭彰!” 武崇训一听就懂了,也觉此计甚妙,垂头调侃。 “我阿耶又要卖了张家来投李家么?” 他握住她热烘烘的脚丫往前推,摇椅不堪重负,头重脚轻往下倒,武崇训怕她头晕,伸手来捞,却见瑟瑟弯起手臂枕在脑后,很享受。 “女史道主弱则臣强,真是客气,细细想来,当是主弱则臣病急乱投医,若我阿耶支棱得起来,就凭圣人年近八十,阿翁又怎会首鼠两端,左右乱跳?” 武崇训默然无语,半晌不得不同意。 “阿耶不能满足于春官尚书之位,不论君王强弱老幼,性情如何,只要提他再升半级,便肯肝脑涂地。郡主,当真要让这样人担当群相之首么?比之前人,如狄相,如魏相,他……太不及了。” “从前我也敬佩狄相,也仰望魏相。” 瑟瑟不知怎的嗤笑起来,可是笑声破碎,伤心断肠。 “孝敬皇帝二十四岁猝死,先太子二十九岁自尽,我二哥,才十七岁!宫闱之争,说白了,原与百姓无干!所以相爷们乐意管么,肯插手么?还不是由着君上想如何便如何!” 武崇训安慰她,“宗室仇杀本是私事,相爷们是公器,原该无涉。” 这是事实,也是道理。 瑟瑟黯然点头,做宗室时仰望帝位,汲汲以求时才明白,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人把皇帝当真龙,不过是举起面旗帜,借来炫耀。 “反是阿翁姓武,管得我家半边闲事,我那几个兄弟倘若胆敢生出妄念,阿翁只照捧杀魏王府子弟的主意,便料理了。” 原来她还记得李显有几个庶子,从前不起眼儿,如今却不同了。 满京人心惶惶,女皇西幸长安的旨意一下,与恢复李唐正朔相提并论的,便是恢复自古以来的父子传承。 武承嗣父子眼盲心瞎,正合捧杀,李重福却未必…… 武崇训眸光发暗,他已替她想在前头了,只不必说出来败兴。 青玉大盘子里耸着座半人高的冰山,风轮架在后头,虎虎地吹,那冷风夹寒带水,嗖嗖打上面颊,冷得她半边面孔发麻。 产后她莫名怕起冷来,室内用冰要搭褙子,今日顾着说话忘了拿。 “我们这些人,夫妻反目,父子相疑,兄弟阋墙……都是应当的,可四镇军民不同,连张将军、府丞,魏相等等,不该为这些事死了。” 武崇训心底里丝丝颤抖,一忽儿明白过来,她这是把李重润那份活法,也添到自己身上了。 不必再拿她去比武承嗣,比李显,就算比圣人……也不逊色。 自古及今,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了保住权力,都会殊途同归,做出与前代昏君一模一样的蠢事。 但瑟瑟不同,只为一己私仇,她反而不留恋,不沉迷。 至于阿漪…… 武崇训心满意足,三岁开蒙,十岁读史,他还来得及教养他,把所有理想灌注,令他健康而完善。原来他这一生注定辅佐的君王,不是武承嗣父子,不是李显父子,是瑟瑟母子。 “自来封建亲戚,以为藩篱,荣辱同心,盛衰一体……” 瑟瑟一字一顿背出司马银朱注解《左传》之语。 太学讲解《左传》、《礼记》、《毛诗》,以颜师古、孔颖达的版本为准,但司马银朱所注,较前人简明易懂,譬如这句,便是说君王封立亲戚,建立邦国,犹如藩篱,拱卫宗室。 “郡主产褥之即,便提出给予相王京畿军权,师法前朝,又解圣人疑心。” 武崇训凝眸望住她,这是她甩在他脸上的飞刀子,又要捡起来了? ——那时不过一时气话,如今却是深思熟虑。 瑟瑟无奈地挥挥手。 “成制在前,自是遵循制度最少障碍,请表哥拟个底稿,我来上书。” “远交近攻,借相王麻痹圣人,是上兵伐谋,郡主耍得好一手兵法呀!” 瑟瑟昂首乜眼,再扔出一句思索许久的结论。 “武周制度破空而来,如空中楼阁,无法推行。想来这回以后,圣人亦有许多反思,发觉唯有重新捡起李唐那一套,才能平稳过渡。”
第182章 长安四年三月, 长安,大明宫。 乍暖还寒季节,暮色晦暗冰冷, 半空洒下飘飘渺渺的雪粒子,任是穿戴再堂皇的人,脸上都有股晦气。 提香宫人捧着匣子走来, 见小黄门打眼色,忙错步往旁边退。 果不其然,里头稀里哗啦, 一大群人鱼贯而出。 领头的和尚生的西域胡人模样,肤白鼻钩,但慈眉善目, 又不曾蓄须, 一对长眉雪白,落落挂到腮边,赤足蹬双旧芒鞋,穿件灰扑扑的旧僧衣,独腕上佛珠耀眼, 乃是青金石,熠熠蓝光闪亮,衬得他好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风道骨。 “国师走这边儿——” 张昌宗把腰躬得快贴下地了, 引路的臂膀往前伸出去,比金冠还高。 法藏乜了眼,不齿这男宠谄媚的做派,面上只做坦然领受, 淡淡道。 “国公爷怎能屈尊为小僧引路?” 张昌宗脸上泪痕未干,衣不解带服侍了几个大夜, 面皮浮肿,沉甸甸金冠勒在额上,卡出深深的红印。 他笑得带些苦涩,望了眼法藏身后十来位穿戴各异的僧道术士,男女老少都有,各个生着张故弄玄虚的面孔,乍一看,像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 满腹牢骚,可惜蓬莱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让阎朝隐送那几个出去,自引着法藏往控鹤府的衙署走,边走边回头,皱眉打量其中一个扶桑来的番僧,人生的胖壮粗鲁就罢了,大大咧咧,撇着袖子横冲直撞,扫翻了圣人最钟爱的牡丹名种宝楼台,也不知道扶起来。 忍了又忍,他没有出言训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 “照您推算,圣人这回……?” 到地方,上座奉茶,张昌宗方毕恭毕敬请教法藏。 宫里有话不能直说。 尤其法藏,口悬天命,世人皆以为他虽是凡人,却与圣人,乃至玄之又玄的武周国祚命脉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更要谨慎。况且法藏来了几趟,与府监张易之皆是匆匆一晤,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法藏端茶润了润唇舌,方重把两手举在胸前。 仿若水月观音的千叶手势,只多一串念珠,略显不伦不类,但他的语气补足一切缺损,格外诚恳地认真询问。 “太医怎么说呢?” 换来对面一声黯然长叹。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只听院正的意见了,不是小僧背后说人,院正能得圣人青睐,乃是因为擅长妇人科并小儿科,从四十年前,几位皇子公主皆从他手上调理出来,实是劳苦功高,然眼前……” 法藏忖了忖,推心置腹地劝说张昌宗。 “什么正骨、金疮肿痛、针灸,皆已不必,唯有大方脉、杂医两项,吊住圣人的性命,最是要紧。” “您真是诚心待我,若非如此,我哪能让番子进宫来糟践东西?!” 张昌宗深感安慰,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 “实是顾不得了。不瞒您说,圣人情形不妙,天人五衰之象已然应验,可恨太医院那帮废物还喋喋不休,争论些药理深浅,脉案拿来我瞧,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张昌宗说的隐晦,法藏顿时意会了,难怪连他来都见不着圣面。 所谓五衰,指天人寿命将尽时的异象,如衣服垢秽,腋下流汗,身体臭秽等等,天人尚且如此,况且女皇不过凡人,想来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难堪了。 张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绝天伦,实是圣人不愿儿孙目睹丑态。” “是啊,世人常说,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法藏感同身受,熟练地拍了拍张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亲至爱,越不愿被他窥见临终样貌,情愿彼此怀念当初。” 太原寺地处积德坊,亲贵云集,又是圣人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来为爷娘燃长明灯,说起人之老迈难为,动不动泪洒当场,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为住持,见得太多了,张昌宗的做派与他们别无二致,真不知该夸一句孝子贤孙,还是骂他入戏。 “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寿数已是难得,想当初,小僧与圣人结缘,正是圣人为忠孝太后操办后事,那时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当年月明中啊。”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两句太原寺。 张昌宗眉头紧皱,提壶灌入滚水,方欠身道。 “圣人当初着您老人家出山去请佛指,便不该,耽误了《华严经》的翻译,译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现世一回,着别人去,哪压得住阵脚,可是您瞧,这多不凑巧,佛指迎回来了,圣人却又……孰轻孰重……” “经文哪有圣人要紧?” 法藏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客套,微吁口气无奈道。 “国公爷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准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几位左道诸法,譬如方术、巫蛊等等,也没给个准数么?” 张昌宗心道,你不肯给日子,倒推别人在前?可见滑头。 “圣人命格贵重,旁门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胆去算,一个不当心,星盘都得叫崩烂了,这种事,只有您才能一锤定音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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