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泄气,又强撑着自尊。 “中丞何必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本是一片好心,想提醒相爷,圣人未曾上朝,您就算巴巴儿地进去了,还是吃闭门羹。” 狄仁杰奔波整个上午,乍然听说,紧张地问,“你说什么?圣躬违和?” “圣人身子好得很……” 宋之问悻悻摇头。 “不过是夜里与府监多听了几支散曲,懒怠上朝。” 这话一出,曹从宦与陈思道面面相觑,奔波整日,原来底细如此不堪。 狄仁杰没再说话,转身往宫外,走了七八步,忽觉头目森森,天旋地转,忙提手揉搓面颊,终于觉出疲累来。 宋之问看到他两鬓刺眼的白发,才刚目睹圣人肆意寻欢,转头就见这老臣如拉车的老黄牛般任劳任怨,他也有些难过,又知道这番触动情肠之语,说出口来不过换得几句讥讽。 “相爷!” 宋之问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声,“下官才去梁王府办差,回来复命。” “——哦?” 狄仁杰背手扭头,“主簿还有什么秘事要告诉老朽啊?” 宋之问为难地看看他。 “实不相瞒,您前脚进城,后脚驻扎北郊的大军就闹起来了,有人惊了马,有人打架,还见了血……” 狄仁杰蹙了下眉,有些意外。 这个状况比方才报信人所说的驻军惊扰百姓,要严重的多,不过他还是压着声量平静道,“嗯,是老朽治军不严,该如何治罪,左肃政台定然给控鹤府,给圣人一个交代。” 宋之问还是摇头。 “不用劳烦相爷了,早间监门卫禀报此事,圣人便想起两年前‘营州之乱’,契丹首领孙万荣举兵造反,包围幽州,曾在阵前大喊……” 他点到为止,大家也默契地不追问,一道低头回顾陈年往事。 曹从宦最先想起来,“那厮胡乱喊的是,何不还政庐陵王?!” 狄仁杰和陈思道都看向他,曹从宦嘟囔道。 “契丹有心犯上,故意指着李唐与武周的嫌隙挑拨,当初便未得逞,被国朝与突厥联手,从背后夹击,孙万荣逃到潞水东岸,被家奴所杀。这种宵小,圣人倒记得他说的话?” 狄仁杰低低斥了曹从宦一声,重新打量宋之问,只觉得这年轻人眉眼过于灵活机变,浑身透着不安分,像只下了斗场的公鸡,恨不得把别人啄的掉毛见血,方显出他来。 不过,宋之问也算有几分孺慕之心,年轻人嘛,偶然迷途不要紧。 “延清啊……” 他先亲切地唤了声宋之问的表字,再和声询问。 “三台说的没有错,江山万里锦绣,乃是前人栽树,我辈乘凉。不论圣人还政于谁,都是国朝内政,轮不到契丹煽风点火。况且营州之后契丹灭族,余众只能依附突厥,世上已没有这个名号了,圣人想起他来作甚呐?” “契丹如何,圣人当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想起连孙万荣这等万里之外,未经教化的蛮子,都知道庐陵王是何许人也,提着他名姓叫阵。而皇嗣虽然做了武周多年的皇嗣,还是籍籍无名,因此感慨李唐声名远播罢了。” 宋之问嘿嘿长笑,推开陈曹二人,摆出与狄仁杰平起平坐的架势。 “相爷方才说,无论如何,都是国朝的内政,这话下官深以为然。然世上的事,绕不过名分二字,圣人倘若是个男人,自二圣临朝至今三十余年,料理的国家蒸蒸日上,于军,兵强马壮,于民,繁衍生息,自是明君。可是就为了这副女人的身子,为了传位于武家还是李家,翻来覆去的折腾……” 狄仁杰以为他要替武家说项,皱眉打断了。 “你也是个读书人,应当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宗庙、礼法、名分,自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 宋之问猛地一击掌,昂着头高声道,“所以听闻兵变,圣人就借了李唐的好名声,命庐陵王去弹压闹事的生兵!” “什么兵变?” 狄仁杰大吃一惊,这罪名匪夷所思,又正中靶心,单是听进圣人耳朵里,便要埋下长久祸根,忽然哪日发作起来,碾碎他一把老骨头。 陈思道急得踏前几步。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回相爷打得突厥小儿望风而逃,实是立了大功,明日上殿便要受封赏,就算几个小兵吃醉了酒闹别扭,常有的事,何来兵变?!” 曹从宦也大声帮腔,拽着宋之问的肩膀不撒手。 “诬告同僚,你罪加一等!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 “庐陵王是个什么脾性,相爷可有所耳闻?” 宋之问滔滔不绝的气魄如长江之水奔流入海,陈曹想打断,竟插不进去。 “听下官宣读完口谕,他两股战战,硬是不肯出门,说多年未曾见过如许大场面,怕要失场!要结巴!” 宋之问摇头大笑。 “哈,控鹤府岂能让他想如何便如何?当下两个力士左右提上马车,一路他便呜呜的哭,到地方一看,果然乱作一团,嚎的嚎,叫的叫,几百匹战马冲出校场,散开满山遍野,踩踏青苗无数,眼看一年的收成都毁了,难怪百姓受不了,连相爷的大帐都点了,一桶脏水泼上去,塌下半边儿!” 狄仁杰简直不能置信,张易之将将三十岁,入宫前游手好闲,出入贵妇内帷赚些脂粉钱,哪里想得出这样大胆又恶毒的主意,坑害重臣来给李显造势? 陈思道是个谨慎人,怕出事,一掌推开宋之问。 “京畿重地,军队大事,主簿不要胡言乱语!当心肃政台治你的罪!” 宋之问斜眼睨他。 “果然是件大事,一上午整个肃政台人仰马翻,从上到下都在伏案奋笔,预备明日大朝会上拌嘴,独陈侍郎与曹郎官丝毫不知,倒要下官个小小的主簿来告诉,嘿嘿,二位这官做的,当真是甩手掌柜。” 曹从宦大怒,“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我今日就参你!” “谁叫您一日东奔西跑,不在衙门守着?” 宋之问连连摇头,看他们已如看手下败将。 这小事化大的妙计正出自他手,一经使用便收石破天惊之效,连圣人也啧啧赞叹,再被他本人卖弄到事主眼前,真是完美收梢。 入京以来,他上下求索,全然无功,唯有这回竟在大业门内拿捏住了相爷,前所未有的成就,岂能不为人知?他恨不得立时奔回控鹤府衙,抓两支毛笔把相爷面色画下来,传与满京人看。 “那时乱成那样儿,下官踏出马车,便被人把靴子扔过来,差点砸着头,可是下官大喊了声‘庐陵王在此!”,您猜怎么着?那群生兵竟呆住了。待他战战兢兢走出来,安抚几句,一个个就丢下兵械,拜伏于地,大喊英明!” 曹从宦一时慌了神,失口道。 “怎么会呢?兵是相爷亲自练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心向李唐不假,也不能听见个……” 他被陈思道狠狠拧了一把,自知失言,忙转过话锋重新说来。 “武周的兵,自然向着圣人,就算臣服庐陵王,也为他是圣人长子啊!” 宋之问根本不理他,只盯着狄仁杰。 “相爷这回带去河北道的五万新兵,并非各州郡番上的府兵,乃是临时从关中募集,都是本地子弟,可谓京畿民心所聚。所以,他们心向李唐,便是京畿心向李唐,他们拜伏庐陵王,便是京畿拜伏庐陵王。” 宋之问顿一顿,逼到狄仁杰眼前,满脸张狂。 “相爷,添上这出好戏,您说圣人还政李唐,算不算师出有名呢?”
第31章 武崇训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 立在枕园第二进的厢房廊下。 倚墙一株雪白的杏花正盛,花瓣飘过荼靡架落在肩上,带来新熟糯米似的香气。他摘了支嫩芽撩拨廊下挂的鸟笼, 两只胖雀儿忙着斗嘴,都不理他。 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 房里还是寂然无声。 武崇训不耐烦了,招手叫经过的嬷嬷去耳房探问,好一会儿, 才见两个宫女嬉笑着晃出来,都未穿宫装,满脸惺忪, 还带点刚起床的怨气。 一见是他, 杏蕊脸上翻出笑意来。 “原来是您,奴婢们还当是南阳郡王,说怎么就等不得了。” 武崇训将信将疑,听她又道。 “四娘吩咐过,倘若您来, 请在外头花厅上坐。” 武崇训还在揣测这吩咐由来为何,杏蕊已扬声叫人。 瞬时耳房里涌出八九个粉色衣裳的丫头,一看就不是梁王府的人, 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又都是一样的身高,一样打扮,头挽双环髻, 腰扎绿绸带,七手八脚推他出来。 “诶——慢点儿, 轻点儿!” 丹桂阻拦不及,满脸歉意地道恼,“这几个没教好,请郡王担待些。” 两个月还没教好,大概也教不好了,武崇训腹诽,嘴上只好说无妨。 花厅坐落在水上,一道曲廊长腰缦回,迤逦通向岸边。 从前这地方空空落落,只窗下置了张低矮的长案,白瓷折肩瓶里供着鲜红的剑兰和蓬松的菖蒲,寥寥两株,组合出清雅空寂的美感。 交到瑟瑟手里就变了样,四面垂挂名贵的紫竹帘,地上铺织金团花的红毯,两个半人高描金大花瓶顿在当地,一派富贵闲散。 武崇训欣赏朴而不拙的审美,但瑟瑟年幼,爱热闹,也是常理。 “四娘性子比旁人都黏糊,梳头洗脸换衣裳,要三刻钟,往日南阳郡王来,等惯了的,早膳都摆在这边儿吃,今早吃完了四娘还没起,他说下午再来。” 丹桂引武崇训坐下,上下一打量,哎呀了声。 “这都快晌午了,郡王吃过了吧?” 武崇训不好意思承认没吃,摆手着重解释。 “我没什么事,怕她昨日跟大哥放风筝,回来太晚,挨了女史训斥。” “那哪能?我们女史只管教宫里人,四娘还没得封呢。” 丹桂骄傲地昂着头。 “再说啦,女史才来府上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可如今顾不得了,她还管着宫里一摊子事儿,三天两头回去,也耗累了,昨日还说呢,没见过四娘这么皮实的姑娘,交给颜夫人也管不住。奴婢瞧往后啊,必是一日松过一日。” 武崇训听了直蹙眉,原指望司马银朱扎紧篱笆,挡一挡武延基的殷勤,他才有余地慢慢施展,可她要撂挑子不管,那只有他去捅破窗户纸。 这主意一定,他心里倒是踏实了,悠然看几个丫头送来春日小食。 丹桂接过来铺排,见他笑的莫名荡漾,便把他爱用的果子露拿远些,另奉了盏苦茶在跟前,试探地问。 “那回四娘与郡王拌了几句嘴,奴婢们事后打听,都不知吵的什么。” 武崇训举着琉璃盏挡脸,含糊道,“必是你听错了,我跟妹妹哪有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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