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瑟瑟不肯,低头恭敬道,“往后如何称呼夫人,看我的造化,但今日这礼必是要行的。” 颜夫人嗳了声,诧异问,“这话怎讲啊?” 瑟瑟仰面向上望去,为防春日柳絮入屋,月洞窗下挂了一幅八达晕的卷帘,那人从帘幕投下的阴影里探头出来,人清瘦,也不年轻了,额头隐隐细纹,面皮干瘪,可是精神矍铄,眼眸深如寒潭,正手撑膝盖向前趋身,拇指上的绿玉扳指深深扣进深绯团花绫子里,满身朗朗风仪,尽是文臣以笔杀伐的自矜。 “我身为女子,自然更仰慕女子之威仪……” 瑟瑟说着,先欠身向武三思及武崇训致歉,再续道,“……远胜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这话一出,不光梁王妃愣住了,连笑吟吟的武三思也踏了个空。 颜夫人冷眼瞧着瑟瑟,目光如刀,似耐着性子一点点刮出她的底细。 武崇训更是直发懵,他才与瑟瑟定了终身,瞧她自然千好万好,可她这话却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诚然她并没拜错码头,颜夫人在女皇心里的地位,比狄仁杰、魏元忠、韦安石或许不如,却定然胜过武三思甚至武承嗣,如若不然,武三思也不用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甚至隐约借儿子攀扯关系。 但这些朝堂密辛,新从州府提拔上来的京外官员尚且闹不明白,非得重臣循循善诱,才得一窥门径,瑟瑟又从何得知?即便有李仙蕙从中穿插引荐,以她的性格教养,也绝不会对颜夫人说出这么一番近似于投入门下的剖白。 颜夫人倒是意外惊喜,哼笑了声,眼波徐徐流转。 “可惜,可惜,当初留下的不是你。” 瑟瑟摇头,“不可惜,人还是要多经历几番起落,才知道如何往上走。” 这话更是突兀,却比方才那句更合颜夫人的性子,瑟瑟言语中的笃定,甚至引得她想起了当初骤然丧夫的迷茫绝望。 那时银朱将将满月,她膝下无子,司马族中叔伯便逼她收养侄儿,实则眼馋她夫君名下产业。月子中孤身周旋已经吃力,谁知又冒出个酒家女,怀抱婴孩找上门来,自称是她夫君的外室…… 人到中年回望过去,总是啼笑皆非,当时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原来只要走过去了,再回想竟似与己毫不相干。 她盯着瑟瑟再再端详,感慨道,“年轻人,向上哪有尽头处……” “有!” 瑟瑟大胆打断了这位重权在握的女官。 颜夫人愕然,沉默片刻,不再与晚辈理论计较,却撇下她,叫请庐陵王并王妃入内,一面起身捋捋衣摆,从袖中掏出黄绸卷轴向上一捧,一概人等顿时哗啦啦全跪了下去。 自来帝王诏书,一字一顿皆入史载,可称褒贬,所以下笔极之谨慎,用典古雅,成文难免予人佶屈聱牙之感。 瑟瑟听了开头,便云里雾里不知何意,继续下去更是沟沟坎坎全然未解,索性转目注视武三思,就见他先是一喜,继而眼珠频转,兴奋地攥紧拳头,仿佛要立刻跳出门外干一番事业…… 这就怪了。 瑟瑟暗自琢磨,女皇的心意在武承嗣和李显之间摇摆多时,按照李仙蕙的说法,全靠府监和颜夫人合力,才终于把天平扳过来。 可为什么,武三思对这个结果,既不惊讶,又不愤恨呢? 颜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吉祥话飞流直下,祝祷帝国的稳固和繁荣,李显伏在地上泪流满面,韦氏亦是低声啜泣。武崇训看着颜夫人的嘴唇,字字句句听而不闻,不解其意,整个人如堕云端,全然糊涂了。 及至诏书收尾,众人山呼万岁三遍,然后李显躬身上前接旨。 武三思一马当先,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太子殿下!” 李显整个人呆若木鸡,看着低垂在前面的两排黑脑袋,不知该如何反应,幸亏有韦氏稳稳掌住他臂膀坐下,含笑向诸人致意。 “梁王不必多礼,从今往后,咱们两家便是打不断的姻亲,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通有无,同气连枝啊!” 她再款款看向颜夫人,笑容舒展而笃定。 “夫人请坐吧,夫人既是我家女婿的恩师,又还没行册封礼,在家背着言官们,偶然与爷娘平起平坐,也不算僭越啦。” 颜夫人并不谦让,依言在李显下首坐了,倚着扶手环伺各人。 “三郎,”LK小说独家整理 她破例当着旁人面亲昵地唤他行次。 “立储如斯大事,今日终于落定,举国该当同庆,可圣人百忙之中竟没忘了给你赐婚,这般荣耀,你还不谢恩吗?”
第34章 武崇训这才如梦初醒, 经过这道诏书,昔日寂寂无名的庐陵王李显,已经一跃而成国之储君, 他的儿女尽皆有封,李仙蕙由永泰县主而至永泰郡主,李真真是长宁郡主, 瑟瑟便是安乐郡主,连带三个庶子,皆为郡王。 至于武家, 从此与帝座无关,退而重为外戚。 如此一来,他和瑟瑟的婚事上下颠倒, 竟是他高攀了瑟瑟! 仓促之间, 武崇训只想挽住瑟瑟的手倾述衷情,说他并不知道时势会演变至此,他对她的倾慕绝没有一丝一毫趋炎附势之嫌疑。 但颜夫人一宣完旨便刻意问他,显是代表女皇询问武家‘服不服?’,他若是拖延怠慢, 别说梁王府,就连魏王府,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性命之忧。 来不及多想过去十余年来, 女皇加诸于李家的种种苛待,一旦反过来用在武家身上,将是何等惨烈局面,武崇训已下意识脱口而出。 “圣人慈爱, 记挂臣等,些些小事不曾忘怀, 臣铭感五内,刻不能忘。还请夫人禀告圣人,臣定将携……啊不,臣必陪伴郡主,多多回宫看望她老人家。” 世家亲贵在浪尖挣扎起舞,如今日这般,一忽儿变了身份,乃是常有的事,从前颜夫人对武家子弟的教导就着重于此。宠辱不惊、滴水不漏,不止是言谈举止的要求,更是为人处世的根基底色。 也正是有了少年时的训练,武崇训才能不假思索,场面话张嘴就来。 但话出了口,他心里却忐忑不安。 往后武家的路要怎么走? 李家天下,自有姓李的亲王、将军、宰相。至于梁王、魏王,还有左右羽林将军,这四尊多出来的大菩萨,立在朝堂上,碍眼,搬开…… 用什么名目搬?! “好啊!” 颜夫人一抚掌,面上多云转晴,悠悠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太子与郡主何时入宫觐见,自有府监安排,下官不敢置喙,郡王只管跟从就是。不过下官与郡王的师生情谊,从今往后,倒是可以提一提了。改日罢,下官在舍下设宴,还请王爷并郡王……” 她顿一顿,着重道,“郡主,一道赏个光!” “一定一定!” 武三思笑着应承,满意于两件事都如约而至。 “当初武周初立,祭祀、典制、在京官署、州府、银钱、税制……通通大改特改,春官的章程全乱了套。如今再从武周改回李唐,又要改旗易帜一回,朝野想来多有震荡。府监忙大事,我就为夫人操持这些小事罢。” “那感情好,下官又有喜酒吃啦!” 颜夫人眉开眼笑,毫不推辞,仿佛这桩亲事由她亲自保媒,奔走多日,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讨谢礼了一般,笑吟吟指着窗外繁盛的春光。 “正月里,曹中丞和陈侍郎两家结亲,摆了好大的排场呀!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悉数登门,整齐地仿佛开朝会!” 她津津乐道地啧了两声,忽地转头向瑟瑟一笑。 “郡主怕是不知道,陈家有一棵花王海棠,在京中首屈一指,便是禁苑的名种也不如它。下官本想登门见识见识,不过嘛,人家不拿内官当同僚,六部里六品的官儿都请了,独独不请咱们!” 她义愤填膺,气得捶案。 “知道的,说男女不同席,当避讳。不知道的,还以为嫌弃咱们办的内宫差事,黄门内侍一般,登不得台面! 颜夫人的指责古怪莫名,即便完全不了解京中行市的李显夫妇,也从中听出了一点特别的况味,更何况每日跟班上朝,旁听六部争吵的武崇训? 陈思道和曹从宦都是脑门上刻着个‘狄’字的相爷党,尤其是曹从宦,炮筒子般一点就着,狄仁杰不在时,就像留了根舌头在神都,絮絮替他上下敲打,自然不肯与内宫女官往来。 而陈曹结亲,亦有张易之麾下的言官大加针砭。 自古以来,所谓官员‘结党之弊’,向来查无实据,毕竟,总不能为了规避结党,就不准同朝官员结亲吧?所以只要圣人没发话,风波传两天就过去了。 可是听颜夫人的话风,又是另一重深意。 她气恼的,并非陈曹依附于狄仁杰,而在于狄党不肯招揽她,或是不肯依附她。别人结党,尚要打个座主门生的幌子,颜夫人结党,却是明目张胆,唯恐人不知道,谁不肯相与,便是不给她面子。 瑟瑟的思虑没武崇训那么重,反倒笑起来。 这间屋子是梁王府的中堂上房,后头就是王妃正院,再往后是两位小县主的闺房,自然布置的格外典雅深沉,后门进来,当庭一架六折云石玉版的大屏风,玉版打磨得极薄,两面以金箔螺钿贴画,隐约可见院中已经聚集起不少人影。 “夫人何必生气?反正海棠花期短暂,事过境迁,管他什么花王花后,都已化作污泥,倒不如赏牡丹,芍药。” 瑟瑟环顾室内,果见窗下高案上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红茶花,因指着道。 “山茶才正当时令,花期还长,我瞧着,比海棠喜庆吉祥多了。” “好,很好。” 颜夫人打量她,越看越是满意,笑向武三思点头。 “这么看来,眉娘和郡主处的不错啊?” 瑟瑟不等武三思回话,便抢着道,“眉姐姐是府监的侄女,幼承庭训,谦和有礼,来日我向她请教的时候还多呢。” 几句话,说的武崇训更迷惑了,瑟瑟何时与眉娘打过交道? 可是满堂师长没有给他慢慢思量的机会,颜夫人笑着起身,向李显敷衍了两句,便回宫复命,武三思送她出门,跟着走了。这头李显还在抹眼泪,哭得辛酸慨叹,更旁若无人地牵起韦氏的手,殷殷向她交代。 “你嫁我多年,竟还有今日,我也算不辜负你了。” 虽然已是中年妇人,韦氏还是羞涩地涨红了脸,梁王妃见韦氏不说话,忙示意武崇训让出地方,给他们夫妻慢慢感怀。 李显自顾自继续。 “孤知道,你想到枉死的爷娘兄弟,便怕了。你放心,冤案自当重新侦办,倘若大理寺查不明白,还有肃政台,大不了,孤登基之后,亲自坐镇法台,三堂会审!当年孤护不住你,从今往后,不管什么事,孤都以你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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