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妃避之不及,听了满耳,实在掩盖不住咋舌纳罕,古往今来,几时有过男人尚未登基做皇帝,先许诺妻子一定听话的? 连武崇训也听住了,愕然回望,恰见瑟瑟走到案后。 那案头两尺高的甜白瓷大罐插着灼灼桃花,明艳如火炽。 瑟瑟隐在花丛背后,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能瞧见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搭被李显随便撂在案上的明黄诏书,却是犹豫着不敢当真拿起,只以指尖轻轻摩挲,激动地发颤。 李显对韦氏的拳拳深情很令武崇训震动,不由地期望自己与瑟瑟,也能拥有这样经得起高低起落的情分。 既然已是受了恩旨的未婚夫妻,他便大胆走到她跟前软语开解。 “四妹妹,圣人的心意翻来覆去,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状况。太子女出阁,依例要自建府邸,婚后往来太子府亦有许多限制,倘若你想多陪爷娘,留几年再出降,我都不妨。” 瑟瑟讶然抬起眼,“什么?” 浮想联翩被他打断,瑟瑟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摇头抱歉地解释,“这件事太大,我还没来得及想婚事……” “啊——” 武崇训尴尬地笑了笑,更多的是羞愧,女孩儿家才为了婚事患得患失,他堂堂男儿,怎能纠缠在这上头? 忙连声道,“是,是,储位才是大事。” 瑟瑟眯着眼睛享用他面上倏忽而生的失落。 彼此对望,又是半晌无语,武崇训彷徨起来,来回揣摩了方开口。 “四妹妹担忧什么,只管吩咐我罢,就算再难的事,有我和阿耶一道为太子效力,再没有办不成的。“ 瑟瑟听了,狐疑地瞪他一眼,十分嫌弃他迟钝。 “既立了储君,自要募官,东宫上下几百僚属为我阿耶奔波效劳,就算什么事办不成,还有圣人做后盾,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表哥先照应自家吧。” 这下子武崇训真的愣住了,呆立半晌,终于长叹出声。 他不笨,只是方才满腔柔情缠绕心头,想岔了,一俟回过神来,顿时灵台清明,所有疑惑尽皆有了答案,立刻就明白了瑟瑟的言下之意。 “诏书上并未定准婚期……” 他对插着袖子恭敬地低了头,仿佛衙门里的差人等待长官批红。 “不过圣人乐见之事,拖延久了恐怕不好。我记得郡主的生辰在十一月,头先耽搁了及笄礼,不如补办后就过礼罢?” 瑟瑟对他的看法,因他识时务而大大提升,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轻笑。 司马银朱走来,目不斜视地在瑟瑟面前蹲下身禀告。 “外头百姓听说颁了圣旨,几万人聚在王府门前讨赏,您听……” 她搀扶瑟瑟迈出门槛,走到众人面前。 原来李武两家子弟都已闻讯赶到,泱泱排开两列,李仙蕙和武崇烈各自领头带着弟妹,就连张峨眉也默默随在武家最后。诸人面上皆是火急火燎,想听新太子李显说一句定鼎乾坤的准话。 庭院深深,瑟瑟侧耳听了半晌,只有锣鼓喧天,夹着百姓嗷嗷激越之声,却难辨其言。换个人会心生畏惧,可瑟瑟心里有数,仿佛天生就知道这种场面该说什么话,加上是她舍出去联姻的,当仁不让,便稳稳踏前站上台阶,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朗声为沸腾的人心定了基调。 “祖父一生励精图治,是难得的明君、仁君,只可惜去得太早,丢下偌大江山,这几年太辛苦祖母了,不过不要紧,今日拨乱反正,便是李唐再造之时。” 说着,看向跟在身侧的武崇训,仿佛是安抚,又含了嘉奖之意。 “表哥方才说的很是,圣人不仅是主君,亦是我的祖母,表哥的姑祖母。老人家喜欢热闹,国朝也多年未有太子女出降的大动静,不妨就着这回,从纳彩、问名开始,就往大里操办,银钱扔在水里,哄她高兴嘛。” 瑟瑟身量平平,昂着头也只到武崇训胸口,发髻上一只錾花长脚的东珠圆头簪珠光闪闪,仿佛鱼儿在水里时隐时现。 她人也似条鱼摇头摆尾,得意道。 “这回恐怕春官要忙翻天了!” 她说一句,满院子人便忙施礼恭喜一遍,跟着颜夫人来宣旨的春官官员尚有细务向梁王汇报,还站着没走,也跟着乱哄哄的恭喜恭喜,满地的仆妇侍从更是光耀面颊,欢天喜地。 瑟瑟从台阶上俯视,只觉阳光正好,处处繁花,更亮眼的是绿树,枝头密密簇簇,无数嫩生生的新芽儿,映着房顶上明丽的孔雀绿琉璃瓦,虽然没有水,却调和出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韵致。 阳光将瑟瑟的面孔照得熠熠生辉,像泥塑的菩萨涂了层金粉,可是武崇训头上三梁冠的金光却黯淡了下去,两厢对照,好比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沼。
第35章 瑟瑟的威风才耍到半路, 院门遭人轰地一脚踢开! 数百护卫从门口撞进来,一股脑朝正堂杀过去,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吓得满院人口张惶四窜,叽叽呱呱似鸭群出笼。 “是谁!”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人呐——” 李显才挽着韦氏的手走出来, 当头就见冲在最前面的兵卒举起长枪,那凛冽的银光连闪,晃得他腿都软了。 京畿重地, 南衙北衙之外,各府邸卫戍不得穿戴铁甲,不得佩戴刀剑弓矢, 偶然用枪, 亦是红缨飘扬,只见花俏不见杀气。 但李显眼里刀枪无差,都能要他性命,一惊之下,几乎以为圣人反悔, 派了羽林来捉拿,想都没想,嗖地窜到韦氏背后, 两手拢住她肩膀蹲下,想借妻子弱小的身躯挡住自己。 左近的武崇烈被他一推,差点踉跄倒地,李仙蕙亦是大跌眼镜, 骊珠更愕然啊了声。 瑟瑟也觉面上无光,却无暇替阿耶遮掩, 先大踏步上前挡住房门。 来人分明穿的阜绢甲,质地上乘,丝光水滑,日光下闪闪发亮,日常是做仪仗的材料,今日却凶神恶煞,数百柄银枪轰轰耸动,把她堵住不动。 瑟瑟心头也慌,站稳了抬眼再看。 枪林之中,独带兵的郎将手里提把横刀,紧紧跟在领头之人身后,那人除冠散发,红袍也脱了,单穿件白绸里衣,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两人眼神甫一搭上便分外眼红。 武延基仿佛找见仇人,劈手从郎将手里抢过横刀当空狂抖,刷拉拉声响,就要溅血祭刀,司马银朱身形一晃,慌忙往前阻拦,不妨武崇训动作更快,抢先冲到台阶前,死死把住武延基的肩膀。 “大哥!太子殿下驾前,还不弃刀?!” “阿耶死了。” 武延基浑身冰冷,抬手攀住武崇训紧绷绷的臂膀发抖,春衫轻薄,武崇训掌心竟能觉出他身上孤寒的湿气。 他缓缓转头,扫视李显夫妇,做了个难看至极的笑脸,强压下呜咽重复。 “阿耶被这群狗贼活活气死了!” 没有回应,武延基失焦的目光渐渐转回来,又唤了声三郎。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武崇训勉强嗯了声,却未松开。 他方才一瞬间以为是圣人赐死了大伯,又惊又怕,顾不上担忧自家下场,却怕武延基是来找瑟瑟报仇——那种鲜血淋漓的场面,简直不能想象,待听到大伯是气死的,反如释重负。 他的表情看在武延基眼里便可疑得狠了。 一股热血冲上喉头,武延基额角爆栗,怒喝武崇训。 “你在这儿听旨!” 刀尖抖搂得哗哗作响,把至亲挨个儿看过去,却没一个跨步到他身边。 “……你,你们全在这儿……” 他露出迷惑的表情,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又看众人,半晌好像终于明白,却是心头一激,竟呕出一口血来,滴在衣襟上斑斑点点。 李仙蕙站得远,吓得大叫了一声,“武延基!” 欲飞扑上前,却被他遥遥一手指住,痛不欲生地责问。 “连你也……” 他垂下头不肯看她。 羞愤的泪水流下面颊,把唇边刺目的鲜红染成粉色,只想狠狠劈砍武崇训!或者也不单是他,在场每个喜笑颜开的,都是仇敌! 李仙蕙身体僵冷,心胆震颤,怔怔瞪住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司马银朱却不放心,还拽着她胳膊,她抻了几下不动,便回头哑声问。 “魏王死了?魏王怎么死的?” 没有回应,她眼中涌起眼泪,不肯叫人看见,狠狠瞪着天空噎回去。 司马银朱看她冷静下来了,便松开手去扯张峨眉的袖子,托她带琴熏、李重俊等几个小的走远些,骊珠已是吓得哭了,埋头在琴熏怀里不敢看。 武崇训见此场面,自是潸然心痛,更想出声安慰武延基,世上并非再无一人拿他当兄弟,不论魏王府如何,他总是敬他,帮他的,但眼下绝不是追问魏王死因的时候。 “……你干什么拦着我?” 武延基咬牙冷笑。 他懒散惯了,养出一身肥膘,褃节儿上使不出力气,无论如何挣不开武崇训的臂膀,只能睁圆双眼,凶狠地瞪着他。 “在你家新太子面前抢着立功么?攀高枝儿的东西——” 清清嗓子,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我呸!” 武崇训浑身狠狠一震,双眸烈火燃烧,仍一动不动地钳制着他。 瑟瑟近在咫尺,看了看武崇训面上狼狈,又望了望武延基。 魏王之死实在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想不通,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大? 人家立储,他期望落空就罢了,何必非得死一死,以示委屈愤懑?都照他这样刚烈,李显十四年前就该死了,或是她四叔那时被废,也该死了。 不过事不关己,瑟瑟甚至额外有种解恨的心不在焉,想武承嗣鸠占鹊巢,不知道修身积德,反而欺男霸女,败坏圣人的名声,死了活该! 倒是武延基可怜,丢了太孙宝座,只能来向她撒怒气。 她轻轻叫了声,“表哥——” 兄弟俩一道转来看她。 “大表哥既然来了,就进屋去,大家坐下说罢。我与三郎结为夫妇,大表哥便是至亲,哪来隔夜仇呢?” “你,你要嫁……他?” 武延基还握着刀,可是那只手臂颤颤发抖,刀鞘上的铜环相撞,叮当作响,生把他的愤慨激烈染上了一丝滑稽。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滑动,仿佛刚刚醒悟过来,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打算请旨赐婚的姑娘,可她阿耶的储位又…… “大表哥,虽然我们是圣人金口玉言……” 瑟瑟盈盈走近,娇滴滴地乜一眼武崇训,强调‘我们’二字指的是谁,转过脸挑衅地盯着武延基。 “可你是嫡长,三郎灭不过你的次序去,不知你心仪哪家姑娘,说出来,我们进宫谢恩时替你讨一道恩旨?到时两桩喜事一道办,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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