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愕然张大了嘴。 这话听起来离经叛道,但因是从他嘴里娓娓道出,她竟立刻接受了。 “表哥真厉害,明明不信,那天在上头,还能装的深信不疑,我就不行。” 顿一顿,“多练练,恐怕我也行。” 她两眼亮晶晶的,很真诚很崇拜地看着武崇训,毫无溜须拍马嫌疑,武崇训无语,什么话到了她嘴里,走向都令人无话可说,好在还有李仙蕙扳正方向,她拈起栗子糕堵住瑟瑟的嘴。 “郡马是说,祭祀山川河岳是帝王的炫耀,战争才是成就帝王的道路。” 武崇训点头补上。 “祭祀与战争都归春官管辖,祠祀、天文、庙讳、卜筮、僧尼等……” 武三思就是春官尚书,瑟瑟惊得一跳,“你要把六叔弄去管和尚道士?” 这一点真切的关怀,戳中了武崇训的痛处,他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回避。 “你当我是什么人,成心坏他前程么?” 冷语出了口,不等人来撵他,自家便坐不住了,板着脸向李仙蕙告辞。 “老六的事,亲迎后再议不迟,届时他年满二十,也算成人。” 瑟瑟几次三番被他撂下,便是泥人也激起了土性。 心道,我还要怎么迁就你才够?以前当你温润隐忍,这阵子又不对了,拿温润当幌子,哄着我来哄你。 索性不管了,扬声叫三姐。 李真真就在耳房坐等,这时一个牵着一个迤逦出来,团团拢在瑟瑟身侧,拿帕子铺在美人靠上坐着,瑟瑟直起脖子抱怨。 “他们家的事儿,非要与我商量,说两句又踩着他尾巴了,姑娘家都没这样麻烦,东也是忌讳西也是忌讳!” 李真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有些好奇。 “郡马学问是深,说话人都听不懂,管牺牲算纸上见血吗,那有什么意思?专杀没生出来见过天日的畜生,比屠夫还歹毒,谁乐意干这污糟事?” 瑟瑟深以为然。 “这算好差事?我瞧六叔也不乐意,人家那手功夫,一个打五个都不怕,对付牛羊白糟践了。” 李仙蕙纳罕,“你知道他功夫如何?连我都不知道。” “反正我知道!” 瑟瑟嘴硬,故意道,“凡事都在你们掌握之中么?” 这个‘们’字,骂的显然就是武崇训。 丹桂等互相看看,豆蔻才挨了教训,不敢说话,末了还是杏蕊大胆。 “奴婢以为,郡马的意思恐怕是春官的主客司罢?” 瑟瑟一愣,那时讲朝堂部门衙署的彼此牵制,司马银朱画过《升官图》,把中枢官署,六省一台九寺五监十六卫尽数列出,洋洋洒洒呈大树状,底下根系繁茂,关联帝国三百六十座州府,另有细箭头补叙官员如何迁转调任,哪些位置貌不起眼,却能卡人脖子。 春官的主客司,专管藩属国接待…… 她拍着膝盖恍然大悟。 “还真是!四夷称臣纳贡,贡品归主客司拢管,遇着稀罕宝贝,亲送到圣人跟前,必得笑脸儿。照这么说,竟是我错疑了他!原来他对弟弟不错。” 李仙蕙回过味来,也点头赞同。 “我在宫里住了十来年,漏夜开宫门拢共两回,都是为府丞求见,人说他与府监争锋,却忘了他另有要紧职务,乃是主客司郎中,专管吐蕃。” 瑟瑟听得疑惑。 “还有个府丞?也生的府监那般模样么?” 李仙蕙想起郭元振凶蛮健壮的样貌,笑说不是。 “贡品云云,仿佛人情往来,实则刀兵战事皆从它发端,历来操办外事,与各国使节周旋,最见国力根底,可知番邦拜服吗?蠢动吗?意欲开战吗?” 她越想越明白了武崇训忧思之深,肃容朝向瑟瑟。 “安排淮阳郡公去鸿胪寺或是主客司办差,见一见外邦的嘴脸,才知道天外有天,国朝的日子并不稳当,李武两家绝不能再起争端!” 瑟瑟怔怔半晌,说来说去,原来武崇训是替她防备武延秀。 那次他说她‘青春尽付为人铺路’,心里便不舒服,瞧李仙蕙满脸欣赏,悻悻对丹桂道。 “我又头疼了,这雨不是白淋的,再煎一剂汤药罢?”
第85章 如此一宿无话, 次日便要进城。 司马银朱交接完内廷差事,回颜夫人跟前坐下,从袖中掏出几张黄麻纸。 “阿娘, 家书我起了一稿,您瞧瞧,若是没甚添减, 下晌就发出去。” 颜夫人一个人管着几趟差事,千头万绪,应了声, 根本来不及翻开。 “左不过是报喜,你看着办罢。” 她对镜整饬衣领,银蝶儿走来扶正进贤冠。 “相爷的官司没完, 今儿御前忙, 你先回郡主身边。” “报喜容易,只要朝廷开科,舅舅并表兄们定然三元连中……” 司马银朱手捏在纸上,面露犹疑。 “可当初阿娘应召入宫,司马家和颜家都反对, 尤其外祖父并两位叔外祖联名具信,把阿娘骂的狗血淋头……” 颜家家风清正,复古守礼, 视女主临朝为末世败相,自然不赞成女子入仕,从前天高皇帝远,颜夫人认个错, 嘘寒问暖,亲情尚可维持, 但往后颜家起复,官场上相见,再听说颜夫人在京的名声,就难免尴尬了。 司马银朱想到便有些不寒而栗。 但颜夫人只是笑了笑,“他们不肯见我,不考就是了,要我避着他们,却不可能。” 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廊下。 她脚踩着女皇寝殿外的镀金方砖,比官道足足高出两层楼。 道上数百旌旗招展,映着晴日蓝天五彩焕然,正是万里河山锦绣,如画卷徐徐展开。 “颜家耽搁了两代,文脉犹存,家声已不如前。圣人松了口,他们要如何应对,或是怎样论说我,都不要紧。不过银朱,这世上男人能封妻荫子,做万世千载的打算,我既做了官,亦想惠及女儿,外孙,或我二嫁之夫。” 司马银朱并肩跟在阿娘身侧,也感气壮山河。 做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夫家、娘家都是断了的风筝线,再也不能束缚她迎风而上,简直比做女皇还痛快,正要挺胸抖擞两句,忽地听到‘外孙’云云,羞恼地夺过银蝶儿腰里的团扇,大踏步走出来。 颜夫人看她一身昂然轻装,走进灿烂风景,不禁面露微笑。 她给女儿铺的这条路不好走,可是能痛痛快快的走。 “——王爷。” 身后一阵飒飒轻响,她调转视线。 “圣人回京的消息送给魏侍郎了罢?” 武三思说放心罢,些些小事,魏元忠定然办的花团锦簇。 颜夫人点了点头,再问,“太孙如何?不能不如相王家几个罢?” “少年英特,更胜一筹!” 武三思给了八字断言,有股押中了宝的得意。 “本以为慈母多败儿,韦氏哭哭啼啼,激发出太孙的不满就麻烦,不想韦氏固然诸多怨怼,他却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没说,有几分静定。” “太能干了也不必,原是太子撑不起来,才指望他顶门立户。” “比太子强多了!” 武三思满口担保,手里盘弄着寿星公的金佩,通体足金,垂髯丝丝分明,独高耸的头顶是整颗莹亮的蓝宝石,脚下祥云用青玉堆卷。 他拇指摩挲着蓝宝头顶,似要借仙翁的福气寿命。 颜夫人看他犹在春风得意,心里便涌起一丝鄙夷,想你还笑得出来?李重润得用,你家小郡马便不能出头了。 冷场片刻,不解地问他。 “王爷还有何事?” “相王家几个儿子镇日蹦跶,撺掇公主说些无稽之谈,平白给夫人添堵,再窜的猛些,便该狠狠敲打,倘若府监或是夫人不便,就都由小王来办。” 武三思说的诚恳,为她鞠躬尽瘁的口气。 可是颜夫人只把眼斜斜一瞟,轻描淡写道,“不必。” 寻衅嫁祸乃至杀人流血的脏活儿,她干过不少,不然不能助女皇改朝换代,坐稳开国之元勋。只可惜赫赫武周,算来只有一代之主,她已是望五十的人了,本该退下来享用半生奋斗成果,却又要着手扶持新君…… 说毫无怨怼是假的。 女皇撒手去了,儿子侄子各有安排,却把底下人放在哪里?又把底下人的儿孙放在哪里? 不过,兴许时运轮转,这一遭又比当初更强。 颜夫人枯瘦的面颊上漾起一丝笑意。 “他们关太久——小的只见过几个月天日罢?不蹦两下还以为自己死了,再等等,回神都多见见人,经经事儿,会知道收敛的。” 武三思也没把李成器兄弟当一回事,不过是借话来说。 点头道,“就依夫人。” 站得稳稳当当,仍不告辞。 颜夫人笑了,回身指他看案上一卷纸轴,看厚度足有三五千言,整整齐齐用明黄帛布包裹,正是亲贵上书的正式格例。 “三郎这一向愈发沉稳了。” 武三思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虽是早有预料,一俟落实,还是气得肝痛,直骂这儿子孽障,成心断送他,面上却不敢表露,仍是松快地笑着问。 “非是小王抱怨,自打郡主来了,王府外书房开的小课堂,三郎十日里来不了一回,日日围着老婆打转。” 瞧颜夫人欣然微笑,打趣儿道。 “崇烈老实,没想什么歪辙儿,琴熏和骊珠两个嘛,嘻嘻哈哈,全把这一套学过去了。” 见颜夫人还是不肯主动透露,便试探着问。 “他手里有篇长文,要把官寺之弊掰开揉细论说明白,还要了春官存档与地官旧账对比,计算高宗当初大开官寺,关中、江北、成都各取几分税赋……” 颜夫人听得武崇训上书前的准备是这样做的,十分欣赏,满意地唔了声。 “他肯下这个苦功,定是把方方面面顾虑到了,待推上大朝会通议,人想驳倒他都难。早上上官才抱怨,就怕言官写的玩意儿,事情没说清楚,先指人家衙署里不对,讲不了两句就是吵闹,累得圣人耳朵冒油。” 武三思听得心头稍松,徐徐往深里分析。 “官寺尾大不掉,地方上抱怨日多,确是祸患……此节三郎不提,朝中亦有所论,但圣人年纪大了,于这些事上反而较当年在意。” 他停下来看看颜夫人沉吟着不说话,只得危言耸听地往李显身上扯。 “尤其这几年新建的官寺,皆以圣相做蓝本,雕琢弥勒佛像,太子甫一取得储位便大肆拆庙,岂不等于造反?” 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颜夫人苦笑,“三郎有意裁撤官寺么?那三阳宫也犯他的忌讳了?” 武三思也是无奈,两手一摊。 “他这孩子,平时斯文安静,回回脖子一梗跳出来,尽是石破天惊的主意,是啊!三阳宫他也想拆,石淙山上,宇文护那座佛塔,他也想拆!昨夜要不是相爷冲在头里,只怕拦御马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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