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救殿下……” 吴佑承顺着他关切的视线去看,果然看到浅浅火光中倚着石壁的少女。 然而谢洵紧绷的心绪消散,整个人也恍若一个破败的人偶,面色灰败,沉重的眼皮耷拉着。 “褀为,快给他止血!” 吴佑承身后响起一道破锣般的男声,尖锐刺耳,可少年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闻言立即伸手去拆他已经被鲜血浸湿的旧衣带。 怎么还有第二个人? 谢洵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重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吴佑承唤了句,“老师。” 青年的生机像被这黑夜一点点啃噬。 但他不安的心情却缓解许多,能教出吴佑承这样念青却豁达的学生,这位老师必然也是人中龙凤。 君子不趁人之危,殿下安全了。 谢洵的眼缓缓闭上。 — 日光西斜,天边染着一大片火烧云。 元妤仪醒来后,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愣,太阳穴和后脑勺的麻木痛感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屋,透过窗子,能看到小院中晒着草药和野菜的竹篾,篱笆上随处长着野花野草,简朴却颇有意趣。 元妤仪垂下眼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先那身已经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勾破,现在换成了一件有些不合身的麻布长裙。 这似乎是间正房,干净整洁却没有放置镜子,元妤仪站起身,正好看见那张木凳上放着的珠钗。 院中忽然响起竹筐落地的声音,元妤仪将珠钗握在掌心,循声望去,正和少年对上视线。 吴佑承也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见她醒了,眼眸一亮,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万安。” 元妤仪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想来是千里迢迢归家,见到家中寡母和恩师都身体健康,未受此次旱灾波及,放了心,便示意他不必行礼,招手唤人进屋。 “吴贡生,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反应过来公主当时还昏着,自然不记得昨晚的事。 “草民和老师昨日进山时,正巧便碰见了您和谢大人,您发热昏迷,谢大人也受了伤,若延误医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忧。” 元妤仪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过来,昨夜多亏吴佑承救下她和…… 元妤仪的思绪怔愣一瞬,脸上蒙上一层不确信,难道她昨夜听到唤她的声音,都是真的吗? 少女嗓音微涩,“谢衡璋在哪儿?” 吴佑承与谢洵的交往不深,也不知道他的小字,但看到公主脸上担忧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只是,谢大人的情况……不甚乐观。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利落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元妤仪见他神情纠结,一颗心揪了起来,站起身催促道:“你刚才说谢大人受伤了?” 吴佑承想到刚才顺嘴交代了个遍的事情,知道瞒不住,只好让开路,低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院子不大,吴佑承推开东厢房的门,却有些惊讶地说道:“老师,您还没去休息吗?” 他原以为严老师将谢大人安置在这间屋子后就离开了,没想到现在还在这儿守着。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老师素来淡泊名利,又与人为善,吴佑承没想太多。 他转身朝刚进屋的元妤仪介绍道:“殿下,这是恩师,这里就是恩师的居所,至于您的衣服是托了我娘来换的。” 元妤仪闻言微微颔首,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昨夜的事情,可见到坐在窗下木凳上的男人,眼里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错愕。 日光斜斜地洒在这人肩头,却并未染上几分潇洒落拓的气息,反而更加狰狞。 元妤仪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左半张脸像是被剥下一层皮,露出嫩粉皮肉,右半张脸则爬满了各种伤疤,压根辨不出一分本来的相貌。 面目狰狞,举止从容。 这人身上的两种特质太过矛盾,元妤仪一时竟猜不透他的年纪。 男人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没有错过元妤仪细微的表情,但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不悦,礼数十分周全。 “草民严六,拜见公主。” 声音一落,元妤仪的眼睫颤了颤。 嘶哑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刻意在石块上摩擦划过,发出阵阵嗡鸣,莫说好听了,恐怕连正常的嗓音都算不上。 “严先生不必多礼,是本宫和驸马应当谢谢您和吴贡生,出手相救。” 元妤仪朝他微微福身,还了个礼。 吴佑承立马上前,扶着言先生起来。 “靖阳冒昧一问,先生可是有腿疾么?”元妤仪注意到他明显迟钝的动作,又道。 “先生可以跟佑承一同前往上京,那里名医无数,或许能医治您的腿疾。” 吴佑承眼底闪过一丝期待,转瞬即逝,脸上露出一份为难,解释道:“我老师他……” 严先生扯了扯嘴角,脸上褶皱的皮肤和伤疤一起抖动,无比诡异。 可他的语调却是温和的,听不出什么喜怒,“草民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左腿已成痼疾,在下亦通医道,清楚这条腿已经废了。” 话已至此,元妤仪没有再劝。 医者难自医,这道理她明白。 少女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人,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是谢洵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伪装出一副康健的模样,骗过了她,骗过了所有人。 她差点忘记,其实他身子骨并不好。 床只是一张并不宽大的竹榻,青年平躺着,面容异常平静。 舒展的眉,眼下那颗浅浅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毫无血色。 元妤仪坐在竹榻侧边,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谢……” 她的眼眶微热,喉咙里像呕了一摊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咯吱”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只剩下床榻边的两个年轻人。 一行泪沿着脸庞滑入衣襟。 元妤仪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情不自禁地勾勒着他的眉眼唇鼻。 这样清隽出尘的人,这样熟悉的五官。 她只见过一次谢洵睡着的模样,回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刚成亲入宫觐见景和帝时,元妤仪因新任国子监祭酒是谢翀之,而问了谢洵第一个问题。 “倘若亲眷与夫君反目成仇,本宫为人姊,为人妻,该如何自处?” 现在想想,其实谢衡璋并没有正式回答,而是顺着她的问题给了另一个答案。 倘若谢家与皇室反目成仇,他为谢家二公子,为靖阳公主驸马,会选择后者。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元妤仪那时并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现在她心中却有了考量。 或许是真的,倘若有假,也只有一分假。 谢二公子的行动逐渐说服着她。 谢洵不久后昏了过去,也是那时起,元妤仪决定要与他努力过好这阴差阳错的日子。 他年少丧母,活的艰难,她都明白。 可偏偏谢衡璋远非池中物,他远比元妤仪预想中的更强,更有潜力,也更有手段。 这样的人时时刻刻睡在枕边,终究是个难以控制的变数,前朝并不是没有为了争权夺利,恩爱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 元妤仪的声音有些颤,她只是握着青年冰凉的手,喃喃道:“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这些天,整个人像是无休止的陀螺,连一丝休息的空闲都没有,没有留在营地,独自进山寻她。 傻子。 少女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的水盆上,里面浸泡着几块方巾和衣带,大片的鲜红色染透一片水。 元妤仪眼底浮起一层薄薄雾气,心口钝痛,动作极轻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青年身上换了月白中衣,小腹处却被人重新用纱布缠好,一圈圈纱布束在他削瘦的腰间,血丝依稀可见。 元妤仪伸出手,指尖却顿在他的伤口处,再没能动作半分,最后颤着手给他盖上被子。 良久,她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小臂边,喉咙里溢出几分哽咽低泣。 “我都要与你和离了,你还来救我做什么?谢衡璋,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糊涂的人。” 少女嗓音破碎,青年只是眉间紧皱。 两个人在一个不知道何处的地方。 元妤仪脑海中那些纠结复杂的想法被摒弃,她只看着眼前的人,刻意忽略过往的那些猜忌。 少女絮絮叨叨地开口。 “谢洵,其实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有好多话都想告诉你,可又怕坦白那些往事,你心中会有芥蒂,倘若真到两相厌的地步,不如做个陌路人。” “等你好起来,处理完兖州的事,我们就回京,届时你我签完和离书,我便将去年冬日那件事告诉你。” “或许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可我并不值得,我利用过你,这一切的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算计,你只不过是不小心被卷入局中的无辜人。” “说到底还是我欠你。” 她欠谢洵的越来越多。 元妤仪的话是乱的,脑袋迷茫,思维也是琐碎一片,她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弥漫着浓烈的酸涩。 良久,她伸手擦干眼角的泪珠,仿佛终于想开了似的,轻声道:“你救了我一次,便当我始终欠你一条命罢。”
第43章 荒唐 元妤仪推开门, 看向坐在院中石桌边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芙蓉面,纵是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 但神情凝重无奈,眉梢是化不开的惆怅。 在这山村中,没有礼教约束,也没有那些处处挑错的臣子, 就算严先生面目狰狞,可行为举止却颇有分寸。 元妤仪伸手止住严先生想要起身的动作, “先生于我和郎君有救命之恩, 不必拘礼。” 严先生微一颔首,又转头吩咐道:“灶上温了一壶茶, 褀为, 你去给殿下端来。” 吴佑承应了声是。 元妤仪唇角噙着一抹勉强的笑, “先生, 驸马的伤……” 少女眼里的关切十分明显,她昨夜发烧昏迷, 整片记忆宛如一片空白, 如今一醒便看到谢洵小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仿佛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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