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思忖起来。 合理,也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此次赈灾越调查越深入,涉及到的人不止有江节度使一个, 这群官员沆瀣一气, 欺上瞒下; 届时元妤仪手握证据,不等回京, 便可以公主之尊代行皇权,撤了他们的职。 斩草除根,杀人自然也要灭口。 既然找不出活人来杀,那就给死人安个尊贵的身份,白骨一具,看不出本来相貌,谁又知道那死去的究竟是不是公主和驸马呢? 元妤仪思及此,面色凝重,沉声道:“最迟三日,天峡山就算再大,也会被彻底翻一遍。” 江长丘遍寻他们的下落而不得,必会选择鱼死网破。 若晚他一步,“死讯”在天灾未平、人心浮动的兖州传播开,她与谢洵将彻底陷入被动。 严先生颔首赞同,“公主说的不错,只是您打算如何解决眼下这桩麻烦事呢?” 兖州城此时必定戒备森严,守城门的也一定是江长丘麾下亲卫,他们要如何与沈清等人接头也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情。 元妤仪只觉得额角一阵阵胀痛,她双手撑在额头前,思忖一瞬,眼中是笃定神情。 “乔装打扮,入城,寻人。” 江长丘不可能管制住所有人的进出,何况只是她与谢洵失踪,上京其他随行的官员还在兖州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肆意妄为。 屋中沉默良久,严先生忽而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咳起来,吴佑承忙抚着他脊背顺气。 严先生的眸光复杂,声调中气不足。 “若公主不嫌,严某和褀为可送您一程。” 元妤仪一怔,却也清楚,若有他们二人相助,事情确实会顺利许多。 但她不大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何况这事关生死,不是义气可以掩盖的。 眼见少女眉尖蹙起,严先生边咳边道:“公主大可放心,我们师生对兖州情况再熟悉不过,城中亦有相熟之人,自有脱身之法。” 话已至此,元妤仪也不好一直推辞,若想破局,不能在这些细节之处优柔寡断。 便点头应下严先生的提议。 严先生拄拐起身,元妤仪看着他遮在麻衣下微颤的左腿,轻声道:“先生,您的伤似乎不大好。” 男人回眸望了她一眼,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不以为然,“人上年纪了,难免的。” 他摆摆手,“严某去热壶茶。”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淡声补充道:“让谢郎君喝点热茶也好。” 严先生拂开吴佑承想要扶他的手,无奈的笑了笑,“你还打算扶我这老头子一辈子不成?” 吴佑承不假思索,立即应声,“不管几辈子,褀为都扶,由学生来当老师的双拐。” 严先生想笑,嗓子却破锣似的又疼又麻,严词拒绝,“又说混话,殿下身边不可无人侍候,你且在这儿收心待着。” 说罢他又转过身歉疚地对元妤仪点点头,微微弯身,“严某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严先生将身旁的吴佑承往前推了一步。 “严某茕茕半生,唯有褀为一个学生,可惜在下江郎才尽,已至暮年,平白误人子弟;幸而褀为天资尚可,不算愚钝,品行端正,可堪雕琢,严某知晓教授殿下的太傅是崔家大儒,故而逾矩想求殿下闲暇时,同褀为讲讲这世间大道;您若愿带他去京城打磨一番,也是免了严某一桩心事。” 男人的语速不快,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总算是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元妤仪听完,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难过,严先生的话听起来,总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结果。 不像正常请求,反而像是在托孤。 吴佑承也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拧眉反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褀为自幼失怙,您在我心里绝非旁人……” 严先生气急,一拐杖打在他小腿上。 “糊涂!” “成大事者不可为情牵累,哪怕你母亲丧夫归家,你外祖一家也始终照拂着她,你那舅父舅母也都是开明敦厚之人,吴褀为,你莫以为为师不知,你这次来是为了看我这个老残废有没有饿死家中!” 相处了几天,元妤仪对严先生的印象始终是温和包容的,却不知他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毫不客气的话。 吴佑承小腿肚肿起,脸上却依旧是倔强的表情,干脆承认。 “老师平日不喜与人交际,外人都传言您脾性古怪冷硬,兖州旱灾又闹得这般严重,学生就是担心您。” “考试而已,学生还年轻,我……” “噗通”一声,吴佑承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先生的一拐杖打跪在地上。 严先生这一拐杖下去,似乎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元妤仪见状立即上前劝道:“先生,吴贡生言之有理,春闱三年一次,他还年轻,再等等也未尝不可,您何必这样动气?” 严先生摇头,语调还是那样的尖利沙哑,可元妤仪却仿佛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失望。 “所有人都可以等,都有沉淀的时间,都可以说十年不晚,他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严先生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精气神,一瞬间老了十余岁,勉强拄着拐稳住身形,转身离开。 他喃喃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声音极小极低,瞬间消散。 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跪着的吴佑承两人。 元妤仪试着扶他起来,吴佑承却固执地跪在原地,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严先生为何要这样说?”元妤仪干脆半蹲下身子,直视着吴佑承眼底的破碎情绪。 少年唇线绷直,没有答话。 “你们师生是在打哑迷吗?一个个说话都只说一半,但没关系,若你说了,我或许会斟酌理由考虑驳回严先生的请求;” “如果你不说,我定要答应先生这个不情之请,毕竟严先生于本宫和驸马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元妤仪的嗓音从容。 沉默片刻,吴佑承开口。 “先生气的是我本有春闱一举夺魁的希望,却亲手放弃这条道路,为父平冤还要再等三年。” 元妤仪一愣,无论是谢洵当初交给她的名册还是祁庭后来调查到的信息,都没有注明吴佑承的父亲蒙冤而死啊。 “你父亲……” 少年瘦削的脸上扯了抹笑,垂眸解释,“家父正是十五年前于午门自刎的新科状元,孔岐。” 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柳暗花明,元妤仪后知后觉地明白,严先生方才为何那样气愤吴佑承的行为。 “你私自返乡,只为看到老师安好,心是好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严先生会有多自责?” 吴佑承沉默良久,忽而郑重回答:“殿下,我不后悔,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回来。” 元妤仪想到方才二人争吵时少年情急说出的话,嘴唇翕动,终究是三缄其口。 生父早逝,实际上在吴佑承的人生当中更多担任着父亲这个角色的,就是他的恩师,严先生。 教他学识,教他明理,甚至为他考虑后路,真正的亦师亦父。 吴佑承:“殿下,我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老师,还请您回绝恩师请求,允我守老师终老。” 少年低垂着头,语调却坚定。 良久,元妤仪点头,“本宫答应你。” 吴佑承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地,忙不迭磕头叩谢,他年纪小,想的也简单。 左右老师的身子骨也能再撑些时日,这段时间他更应当侍候恩师起居,父亲的冤情待三年后成功考取功名,再翻案不迟。 可是元妤仪长在宫中,见过的事比他更多,心思更敏感,每每想到严先生方才眉眼间流露的悲怆和颓丧,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无法安心。 尤其是严先生哪怕遍布伤痕,面目狰狞,却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几分气度,矛盾之下实在古怪。 一个人可以更改皮囊,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神韵气度一时之间却难以更改,元妤仪总觉得严先生不大像山野之人。 “本宫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吴贡生可以据实以告。” 得到少年郑重点头后,元妤仪问出了那个第一面就存有疑问的问题。 “严先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左颊皮肉翻卷,右颊遍布刀伤划痕,左腿留有残疾,行动受限,绝非先天不足。 闻言,吴佑承眼里也闪过一丝迷惘。 他坦白道:“我第一次见到老师时,他已经是这般相貌,来渚乡安居后开始教书授业,只不过许多人都觉得老师古怪,学生寥寥,久而久之只剩我一个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从话里剖出信息。 严先生果然不是兖州人。 她又问:“佑承,你可知道先生春秋几何?” 吴佑承有些惭愧,依旧摇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问了很多关于严先生的私事,故极有分寸地止住话头。 应该只是想多了。 上京那群清流文官、世家子弟皆是这样沉静淡定的气度,若人人都与严先生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 入夜,灶上的两口小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严先生腿脚不便,吴佑承倒是积极; 但元妤仪如今本就承了他们的恩情,也不好一直摆架子使唤人,干脆自己在厨房守着粥和药,也算打发时光。 在这里躲着,虽然才几天,但她的心绪宁静,唯一的牵挂便是榻上昏迷的青年,其次便有些担心江长丘等人搜山的举动。 然而这两件事都应顺其自然。 她一味慌乱,谢洵不会立即苏醒,而江长丘那边也不会停止搜寻他们的下落。 迈过心里那道恐惧的门槛,便没有那般担心。 元妤仪拿着桌上两块方帕捂住锅边,略显生疏地把药锅端到一旁,又重复这个动作去端熬粥的锅。 她从前没干过这些活,倒是平添新体验,只是想想都是为了谢洵能早日康复,心中并不觉得苦涩,毕竟他救了她一命。 权当“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少女熟稔地拿过勺子盛好米粥和药,又吹了吹滚烫的指尖,这才往厢房走去。 榻上的青年眼睫紧紧阖着,面色较从前红润许多,凑近才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元妤仪遵循着前几次喂药的经验,依旧是温声劝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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