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的眼皮勉强撑起一双眼睛, 目光却并不冷漠, 很是温和,但语调嘶哑沉重。 “驸马被利刃伤及肺腑,再加上昨夜并未及时止血, 故而情况要比旁人凶险些。” 不等元妤仪催问, 他又耐心地补充道:“但公主不必太担心,我已给谢郎君治过两次伤, 也用其他药材吊了他一口气,伤势还算稳定。” 元妤仪这才稍稍放下心,侧眸望了一眼偏房,“依先生看,驸马多久才能醒呢?” 严先生语重心长:“少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全看驸马意志如何。”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清隽的眉目,严先生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佑承提着茶壶过来,似乎只有在恩师面前,才放下沉重的心思,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茶香袅袅,被温在灶上,清香之外又添了几分细腻的烟火气。 元妤仪端起茶盏,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轻声道:“这是先生煮的茶吗?好香。” 茶水清淡,却清香四溢。 皇宫内若有这样的茶,元妤仪不会吃惊;可现在是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便显得格外珍贵难得,看男人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敬佩。 严先生笑答:“不过是严某闲来无事,瞎琢磨的罢了,让公主见笑。” 两人就着这壶茶,打开了话匣,元妤仪本想随口聊一些关于此次赈灾的事情,几句过后却对眼前的人改变了看法,不免多谈了上京事宜。 见地深刻,言之有物。 除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严先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并无不同; 或许前者要更强一些,大概因为他是乡村中的教书先生,故而更贴近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更了解普通人的想法。 更加难得的是,严先生虽身在乡野,却可在其言谈之间窥见一分鸿鹄远志,神情从容,并未因为当下的处境而自怨自艾。 元妤仪心中愈发崇敬起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吴佑承远在上京,却已经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恩师。 严先生恍若不经意地说道:“驸马昨夜见到褀为的第一句话便是救殿下,如今殿下醒了字字句句都不离开的人也是驸马,二位的情谊果真深厚。” 元妤仪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世间不止有爱情可称之为情谊,同僚、君臣、兄弟姊妹亦或盟友都是情谊。 她与谢洵这对将要和离的夫妻之间,或许曾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更多的大概是默契与责任。 严先生看她欲言又止,揣测到二人之间恐怕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便没有再问,用另一桩事岔开话题。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今日天峡山守军回撤,兖州城中传来消息,节度使称靖阳公主与驸马已遭遇不测,乃山匪所为,他们要举兵攻山剿匪。” 元妤仪冷嗤一声,“天峡山中人迹罕至,恐怕剿匪是假,追杀才是真吧。” 严先生淡笑,“说来也古怪,十二年前天峡山中山匪作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那时人人自危,也未曾见得节度使这般果决,反而下了禁山令。” 他嘶哑的声音一顿,罕见地染上一分嘲讽,“遮遮掩掩,更像是藏东西。” 他的话仿佛一束细线钻进元妤仪脑海中,拨开那些弥漫的云雾,却未点透。 藏东西,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天峡山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江长丘这样大费周章呢? 周折十二年,这是局大棋。 严先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低声道:“节度使来势汹汹,公主可有应对之法?” 元妤仪收回思绪,又想到还昏迷着的谢洵,无奈地摇了摇头。 “驸马昏迷不醒,伤势暂且稳定也不宜走动,我们或许还要仰仗您和吴贡生,躲避一二。” 严先生又斟一杯茶,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无妨,节度使这些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兖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这地方少有人至,公主大可放心。” 元妤仪朝他点头,“这几天多有叨扰,待我顺利回城,定为先生备上厚礼重谢。” 严先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 “若公主真想答谢严某,便将这群尸位素餐、沆瀣一气的官员绳之以法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恨,脸上翻卷的皮肉露出岁月的磋磨,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戾气丛生。 看到元妤仪有些怔愣的神色,严先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到些旧人旧事,吓到殿下了。” 元妤仪也站起身,郑重还礼。 “先生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本宫敬佩,今日承先生恩情,来日必当达成先生夙愿。” 良久,对面苍老疲惫的严先生才叹了一声,道:“公主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却有赤子之心,与严某认识的另一个人格外不同。” 元妤仪下意识问,“另一个人?” 严先生的目光像是在看晚辈,也像是在审视打量,这样饱含悲悯的视线让元妤仪有些拿不准。 他轻嗯一声,没有正面作答。 “一个贵人,只不过眼瞎,心也糊涂。” 说罢他撑起桌边一根木棍,提着茶壶淡淡道:“茶凉了,严某再去温一温。”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脊背,可夕阳之下竟还能显露几分沉静。 元妤仪凝视着严先生那道身影,心脏停跳一瞬,忙把那个荒诞的念头抛去。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分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 入夜,山野中的风总是微凉的。 元妤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本《周易》,却已经许久没有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被风吹拂荡漾的草木。 这样寂静的日子,反倒让她想起避居承恩寺的那段时光。 远离世间纷扰,远离朝局争斗。 她只是一个为父守孝的女儿。 一切回归最初的身份,最初的经历,反倒将她那颗始终安定不下来的煞心抚平; 木鱼声,香火气,一点点消磨着靖阳公主不甘的恨,她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练字制香。 元妤仪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这还是她随口提起解闷,严先生让吴佑承送过来的书册,看来这位严先生也是个满腹经纶之人。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①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嘴里喃喃复述两遍,若有所思地闭上书。 人生在世,妄念生贪; 她这半生得父母宠爱,饶是出身皇家也得到了寻常百姓家的许多乐趣,并未经历过那些手足之间的勾心斗角。 平安顺遂过了及笄之年,迎来的第一个变故却是父皇驾崩,朝中人心浮动,藩王野心勃勃,不得已手握屠刀,护着幼弟登基。 有过不甘,有过愤懑,更有过怨恨。 也有恐惧。 往日鲜血铺就的宫变成了场噩梦,元妤仪从未如此厌恶政治权力的斗争。 前往承恩寺守孝的那三年也像是在逃避。 可惜世上事,并非躲避便能一生无虞,只要景和帝还坐在皇位上,她便逃不掉作为公主的宿命。 可元妤仪还是算计了一把,存了私心,也是放纵一次,未来携手的郎婿,她想自己选。 “妄取,妄予,妄想,妄求。” 一开始就有私心,后来顺其自然的相处时,便难免生出同情怜悯与不忍,这样的感情元妤仪无法忽略。 但因利用而意外滋生的感情真的可信吗?感情与理智交织成一团乱麻,紧紧扼住她的每一寸思维。 皓月当空,星子璀璨。 元妤仪抬眸望着辽阔的星空,忽然想到谢洵上次在宣城说过的话。 “没回上京,臣与殿下便还是夫妻。” 算了,少女站起身松开撑着脸颊的手,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一向想的开,不再考虑这件事。 若是能与谢洵开诚布公地说开也好,可惜这段日子压根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处理这些琐碎之事,更何况她也有些愧疚。 元妤仪拆下发上仅存的珠钗,正要休息时却还是放心不下,顺手将一头乌发挽起,便起身出门。 竹榻上的青年喝了药之后还在昏迷,他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睡相亦是让人赏心悦目,安静乖巧,却因为受伤,呼吸声极浅。 元妤仪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并未发热。 只是目光下移,落在青年苍白的唇角,少女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元妤仪不敢再留,飞速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伸手捂着心口,努力平复杂乱的心跳。 她怎么能那样想他?简直太荒唐了。 谢衡璋自成亲以来,一向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他们连拥抱都屈指可数,他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旖旎暧昧的举动呢? 那逐渐演变成你追我赶的亲吻,和青年身上浅淡的让人安心的白檀香,唇舌之间翻滚着的津液和浓烈情意…… 少女忙摇了摇头,莹润的耳垂滚烫,舌根仿佛也烧起来,泛满了丝丝缕缕的麻。 真是色.欲熏心。 元妤仪颓丧地想,真心没确定,她对谢衡璋的想法倒是越来越龌龊了。
第44章 贪婪 在渚乡的几日像是刻意放慢的皮影戏, 耳畔和窗外是浅浅吹过的微风,平静无波。 严先生和元妤仪都不急躁,至于谢洵还在昏睡, 他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好转,也能喂着喝些稀粥,只是意识依旧浑浑噩噩。 反倒是吴佑承,终究是年纪小些, 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郎,何况在恩师面前, 便多了分依赖。 “今日也有士兵进山, 听说江节度使还亲自过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严先生波澜不惊地反问, “那他们能找到人么?” 吴佑承看着坐在旁边的元妤仪, 摇了摇头, 愕然道:“殿下和驸马都在渚乡, 怎么可能被他们找到。” 严先生依旧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转眸凝望沉默听着的少女。 “是啊, 但是活人在渚乡, 死人却不一定。” 元妤仪恍然大悟, 心中一惊, “严先生的意思是, 江长丘等人要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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