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令他二人无比失望又痛苦的前两次一般。 可元承绎却已然做好了同这个孩子无缘告别的准备。 也做好了明年开春选秀的准备。 这些都是既定之事,无力更改,他不可能欺骗阿韫一时。 谢韫在这一片沉默里将唇角的讽笑扯的更大。 她原本只是瞪着帐顶承尘,心血漠然地装出脆弱泣音,听着帐外的元承绎的反应。 可此刻大大地张着眸,泪珠子竟当真自眼眶滚了出来。 她默默揩干了两行差点儿滑入耳廓的泪,长长吐了口气,一并将自己的所有痴妄都吐尽。 只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臣妾知晓了。” 他同她都听懂了方才那句是谢韫的试探,而后的沉默也是元承绎的回答。 “臣妾会做好一个皇后的职责,陛下,您可以相信臣妾。” 元承绎只觉心如刀绞,并不应声。 可过了几息,谢韫又道:“陛下,臣妾有些倦了,您政务繁忙,便先回吧。” 至此,那顶描金绣凤的锦帐之内再无反应。 “阿韫,你不要多想,朕爱的人只有你,你会是朕唯一的妻子,是大周唯一的皇后,朕会好好待你。” 半晌之后,他对着满室岑寂出了声,终究还是挪动了步子。 就此离去。 帐内的谢韫只觉眼睛是不是坏了,只因那些不断冒出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干。 她不断抬手去拭,却忽而被哭意哽出了一声啜泣。 不过幸好,并没有人听到。 最幸好便是,她方才掩起了帐子,不必望见元承绎的表情,也不必对着元承绎那张脸做戏。 . 冬月岁暮,凛冽朔风一日日席卷上京,在昏灰暗天里酝酿多时的寒意终于化作天正七年纷纷而下的一场初雪。 宫中众人亦是道奇,自月前那场突然的腹痛过后,谢韫腹中子竟又一日日安稳下来,如今将满七月,孕相明显。 这段时日,元承绎每日在前朝处理政务,但无论多晚,必定会回千秋殿和她同眠。 甚至比之过往,这个淡漠铁血的君王更多了一丝为人夫的体贴和柔情。 可对于她腹中子,元承绎的态度仿佛是松动了,又仿佛仍持着些疑虑,时时刻刻在心头做好失去它的准备。 但上京城的各大世家倒是将开春选秀视作板上钉钉的大事。 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池之下,许多人心思各异,却又心照不宣地开始暗自走动,连勾栏中多情妩媚的善才舞姬都比往常忙碌些。 只因不少自诩高贵的朱门豪族,暗地里请她们为家中女儿传授技艺,也教她们学会风情。 舞姬们也是受了任务的,要在这个包蕴了无数希望和野心的冬月里,挑动出那些高门府上的端庄静姝们骨子里的风情柔媚。 要将她们一个个变得水目盈盈含情,腰肢窈窕如蛇;要她们来日化作君王龙帐中的枕边香,繁衍皇家子嗣,荣一姓之身。 谢韫或许是知晓这些贵女正在度过一个怎样忙碌的冬日,于是在冬雪之际散下帖子,邀诸命妇女眷入宫赏雪。 收到皇后帖子的人家皆是来年要入选的贵女,宫宴之日或许当真是她们这个冬天唯一得以休息的一日。 众人心头对这场宴会猜想纷纭。但也隐约知晓,约莫是皇后要亲眼见一见这些日后的宫嫔姊妹,同她们合一合眼缘。 谢韫虽出身会稽谢氏,担了个谢字,但她本就出身旁支,自幼长在英国公府上,并无根基。 故而此次初雪宴,她或许是想趁着这些女子尚无品阶,在此刻便挑几个可心的女子卖个好,届时她们入了宫,也会惦记些皇后今日的恩德。 众命妇自然在家中苦口婆心教导了女儿该如何去讨皇后喜欢。 可也有一等心高气傲的高门女子不屑于此,毕竟皇帝登基足足七年,此次忽然松口开选秀,这便是要她们去充盈子嗣的。 谢韫眼下虽是皇后,她们一个个要跪在她脚下行礼,可若皇后终生无子,说不得是谁要仰赖谁呢。 哪怕众人各怀心思,这场初雪宴也仍是在冬月二十这一日开了起来。 被同邀入宴的自然还有长公主和辛盈袖。 元承晚自然也猜到了皇嫂开宴的意图,只是望着谢韫怀妊将七月,身骨却消瘦如旧,心头便是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皇嫂——” 她素日同辩才甚佳的裴御史言语争锋,几乎是难分伯仲。可如今对上谢韫才觉自己笨口拙舌。 元承晚竟不知该同谢韫说些什么。 可谢韫今时今日是当真看开了。 她受着元承绎数月的体贴,心头却一日淡过一日,几乎要对着他掀不起波澜。 对她的丈夫尚且如此。 那她也可以对着这些女子,对着丈夫日后的嫔妃、日后其他子嗣的生母泰然自若,淡而处之。 甚至对着腹中这个她期盼了五年的孩儿,谢韫亦好似再找不回前两次那种时刻牵动心弦的滋味。 “狸狸,” 反而是她先安慰地握了长公主的手: “皇嫂如今过的很惬意,你不必担忧,更何况这些日子,盈袖出了那么多力,我……盈袖?” 辛盈袖先前一直怔怔望着谢韫愣神,直到此刻受着二女的一同注目,方才如梦初醒。 笑容自来是掩饰情绪的绝佳手段,她朱唇漾出笑,梨涡深深:“臣昨夜睡晚了些,今日有些疲乏,方才恍惚了。” “袖袖可还好,这宴会算不得什么,本宫让春和送你,你且回殿中小憩一会儿。” 辛盈袖垂下的眼眸中满是痛苦和挣扎,可对上谢韫关切的问话,轻轻抬起眼,那些难过的水光便一瞬退散开。 她眉心轻轻动了动,于是眼中的痛苦便俱化作唇畔柔软的笑意: “多谢娘娘关怀,臣无事,我们一同入宴便是。” 谢韫握了她的手,三女一同步上前,暖阁就在前方几步。 长公主正欲再问些什么,可行过假山遮掩处,却忽听得一道娇脆的嗓音传来—— “那谁知晓呢,反正我阿耶的妾室里头,怀到八月才母子俱亡的也是有的……” 寒风骤冽,每一个字都卷在风声里,刮在她们心头,周遭气氛一瞬凝滞起来。
第45章 认出 元承晚霎时冷下面色, 长公主身为天潢贵胄,气度骄人,此刻周身气势沉下来, 便更是叫人不敢逼视。 “这是哪家的小姐,这般好教养?” 她松开谢韫的手步上前去,妙目一个个扫视过那三两聚在一处的女子。 虽是发问的语气,可任谁也不会愚蠢到将她话中调笑视为真心。 方才那群衣裙鲜亮, 小鸟雀一般活泼的女郎被她看低了脑袋, 小脸惨白, 容色惴惴。 一个个嗫嚅不安, 不敢开口。 长公主正要追问, 却听得左侧传来一道沉怒的嗓音: “来人!将这群人都带下去,好好审一审, 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宫里说这种混账话。” 是元承绎。 皇帝亦是怒极。 这些女人当真是该死, 竟如此愚蠢又狂妄, 上京城中这些个野心叵测的世家就更是该死。 纵容他开选秀又能如何呢?难不成他们当真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女人就来左右他吗? 这群人的价值只在那一个肚子罢了。 他倒要好好看看, 究竟是谁给她们的熊心豹子胆, 叫她们胆敢对着他的阿韫大放厥词! 谢韫只是眉目无波, 仿佛与这场风波无关, 兀自扶着肚子立在原地。 此刻抬眸,望着忽然现身的元承绎肃着脸色朝她大步行来, 连身后撑伞的内官都跟不上皇帝的步子。 他一边走还一边解着身上的大氅, 要披到她身上来。 谢韫看着与自己同床共枕五年的丈夫,看着这个素日最为亲近的男子,心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烦。 一种欲呕的恶心感堵在胸口, 让她失却这些日子做戏的好演技,只是空着眸子, 面无表情地望着皇帝。 只觉自己无比厌恶他,也无比厌恶这群日后要和他发生关系,要她去周旋的女子们。 可这副模样落在元承绎眼中,便是素来温婉的皇后被打击到失魂落魄。 这是他的发妻啊。 是他夺位前便一眼定情,而后主动求娶的谢家阿韫。 她如今孕将满七月,可立在雪絮里,倒好似比从前更加伶仃。 元承绎只觉自己受着锥心之痛,他将暖厚的大氅罩在谢韫身上,搂她入怀: “阿韫,别听她们的。我们不见这些人了好不好,朕陪你回千秋殿。” 谢韫仿佛终于记起自己在这场荒谬又可笑的雪景里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唇畔笑容温婉又静美,摇了摇头,抬手拂去皇帝鬓边落雪: “陛下不必担心臣妾,臣妾并没听清什么。” 元承绎墨浓的眉死死拧住:“阿韫!” 谢韫该生气,该失落,唯独不该如此刻她给出的反应一般,这么善解人意又顺从,仿佛一个没有魂灵没有爱憎的木偶。 哪怕她惯来就是个贤惠的皇后。 “臣妾真的不在意,陛下,莫要去追究了。这些小姐年岁还小,别惊了她们,放她们回家吧。” 她真的太善良了。 可此刻的善良都化作最锋利不过的刀刃,一刀刀刮在元承绎的心上。 他哽了一瞬,莫名地也不愿再听她说这些女人。 只轻轻牵起她的手:“阿韫,我们回千秋殿。” “好。”她低眉时的温柔仍如从前一般。 可行了不过两步,谢韫却将自己的手自他掌中褪了出来:“天寒,陛下不必牵着臣妾。” 元承绎掌中霎时成空,好像连心头也空了下来。 可谢韫已将手掩入袖子,他也只能默默收了手。 帝后的两道身影便就此消失在茫茫风雪,没入朱砂宫墙深处。 这场初雪宴自然没能开得起来。 可即便没开,长公主的心头还是沉重。 今岁的雪落得大,夜里常闻断枝声,即便撑了伞,可还是纷纷扬扬便披了行人满头。 待长公主带着一身风雪寒意归府时,已是满身疲惫,她如往日一般,先径自去看望了阿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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