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烘化满身雪意入得暖阁中时,却发现裴时行已先了一步下值回府。 男人一身家常长袍,因为要抱阿隐,周身未配蹀躞玉饰,一副简朗清谡的模样,淡色的衣袍倒好似令他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俊朗的眉眼间缀满了温柔,手里抱着女儿,口中低低哼唱着河东一带悠扬的歌谣。 低低柔柔的调子落在她心上,缱绻又安定。 他也留意到小公主正倚着门框痴痴望他。 裴时行口中哼唱不停,却含笑上前,去揽了她进门,怕她受了风雪侵袭。 这副哄女儿的场景在往日只作寻常,可或许是今日目睹了皇兄皇嫂二人貌合神离的模样,元承晚竟对着他生出前所未有的依赖。 仿佛就这么下去,就这么和裴时行一同走下去,也是很好很好。 她方才留意到,皇嫂是有意不让皇兄牵她的。 谢韫不愿皇兄触碰她。 只因皇嫂将手收回袖中时,元承晚分明望见她将手在袖口重重地拭了拭。 这个动作里的抗拒意味,已然无法更加明显。 可这般的抗拒姿态有一日竟是出现在她那对鹣鲽情深的兄嫂身上,便是叫人难以接受。 她至今记得皇兄当年说他要娶的人是名不见经传的谢家阿韫时,眉宇间飞扬欲出的喜意与自信。 也记得皇嫂婚后提及皇兄时,不自觉羞红的面靥,那化作一潭春湖的眼眸。 可那样的一对人,如今他们竟走到了这般田地。 元承晚忽而觉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有人在她身旁托住了她。 长公主张开双眸,是裴时行将女儿放在了摇篮,而后又抱着她坐在榻沿。 “狸狸今日怎么了?” 她将面孔埋进裴时行怀里,闷闷出声:“累了。” 裴时行一早看出她有心事,且这心事还是令她笑颜难开的悲伤事,但她此刻不愿说,他也心照不宣地哄着她: “那狸狸先睡一觉。” 他也如方才哄阿隐一般,为她在怀中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温热的大掌一次次轻拍在妻子背上,方才悠扬的歌调又起。 其实裴时行哼的调子是河东一带的方言,元承晚并不听得大懂。 但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附耳去听他胸膛震颤,精神也不自觉一丝丝松缓下来。 她好似望见了河东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沉默矗立在长河之畔,又或是长风拂过时大片伏低的稻浪。 还有包容辽阔,寂静地流淌过千万个日月的江河。 遥遥无尽。 给她这一刻安定感的人,是裴时行。 她一颗心都安定地浸入这一片宁谧的气氛里。 暖阁中温暖如春,母女俩先后被哄睡,唯有男人的歌调低低柔柔,久久不散。 元承晚这一觉饱足地睡到了傍晚时分,她醒来时仍在暖阁的榻上。 日华收尽余晖,室内光线昏暗下来,昏然暮色里,唯有裴时行的身影最为清晰。 “裴时行。” 她的话音尚且带了方醒的朦胧。 裴时行含笑应声:“嗯,是我,狸狸醒了?” 她嗯了一声,又莫名有些执着地问道:“你方才一直守着我么?” “没有。” 小公主忽然有些不开心,可这不开心十分无由也无道理,她并不愿表露出来。 裴时行却看出了她的一瞬不快。 可他也是个坏心的人,直待唇角笑意因她的沮丧越扯越大,这才悠悠补充道: “我先前一直在的,半个时辰前阿隐醒了,我将她抱去给了乳母,这才走开了片刻。” “哦。” 她的心头又明朗起来,仍是无由也无道理的。 “裴时行,”元承晚坐起身来,终于愿意同他倾诉心头的苦闷,“我今日见了皇嫂,她还是很瘦。” “她同皇兄终究生了罅隙。 “我是理解她的。我只希望,皇嫂可以不要那么在意,如此便可以不那么难过。” 谢韫过的太苦了,可是她竟也不知可以为皇嫂做些什么。 裴时行安静地听她诉说,安慰道: “殿下,你要相信娘娘。 “臣在朝中时也听过谢皇后贤名,一个能将六宫庶务打理得当,且受人赞誉的女子,她是个智慧的女子。” 若人有这般智慧,便会趋利避害,便会自难以改变的困境里寻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尽量让自己过的舒服一些。 可这话也不准。 他也自诩聪明,不也在小公主面前做尽傻事么? “我从前以为,皇兄和皇嫂一辈子也不必如此,他们从前那样好……” 长公主昔年未识情爱滋味,所能想见的男女之间最为真挚美好的情意,俱都来自她的兄嫂。 她自己无意于哪个男子,却也忍不住为这般美满的夫妻情而赞叹。 “罢了,我多去陪陪皇嫂,盈袖如今也在帮她调养,我们三个人在一处,怎么也会比皇嫂一个人坐着难受要好。” 裴时行赞同地颔首,顺着她的话问道:“辛医正同娘娘是表姊妹吗?” 他那日自辛盈袖面前将元承晚抱走,恍然瞥过崔夫人的惊讶面孔。 似乎与昔年宫宴上首,皇帝身旁的那张面孔有几分神似。 “不是。她们并无亲缘,是因为袖袖嫁了崔恪,这才相识的。” 不过裴时行倒不是第一个生出这一问的人了,早年也曾有命妇问过。 彼时谢韫和辛盈袖年岁都小,二人的面庞带些姑娘家的稚气。 可是如今谢韫已是成熟女子,面庞瘦削,下颌尖尖,而辛盈袖轮廓更加柔和些,且她笑起来时比谢韫多生有一对梨涡,故而便不大相似了。 二女性子也大相径庭,但凡同她们二人相处几日,便不会再觉她们有任何共通之处了。 “哦,竟是如此。”裴时行亦是随口发问。 “她们少时生的有些像,如今早就不像了,你倒是眼尖,竟还能看出。” 裴时行轻笑道: “再怎么变也总归是同一个人,那殿下四年前便与我相识,可有觉得我换了个人?” 这男人又要计较他们相识四年才成就一段良缘,且还想趁机探探,她旧年时对他的印象如何。 不过长公主此刻愿意逗哄他:“裴郎既是我的郎君,那自然是一日比一日俊美,这才被本宫看入眼的。” 说起这个,裴时行也逗问她: “哦?那长秋宫那日,殿下也是因了我的俊美才看上我的吗?” 周家仆子的状子里记述了他二人中的药乃是不同种类。 裴时行彼时神智半昏,却分明望见元承晚立在他身前,乌发红唇都被揉乱,那双柔润的眼却盈盈如水,脉脉地望住他。 只一眼便叫男人将残余的神智燃作灰烬。 可他此刻亦是好奇,长秋宫那日,小公主眼中的他,又该是何模样? 却不料那人蓦然地沉默下去。 接着,自己怀中一轻。 她正手脚并用,欲要遁走。 裴时行在这诡异的沉默中渐渐察觉了不对味。 下一刻,男人的大掌轻而易举扣住那正心虚逃跑的小女子,她方才正手脚并用地从他怀中爬出来,眼下却被裴时行扣住脚踝,不得动弹。 长公主回眸相视,讨好巧笑,无端露出几分媚意。 可裴时行却不愿听她花言巧语。 他冷冷逼问:“晚晚,你当时其实并没有认出那人是我,对不对?” 长公主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她当时只觉浑身都好似被放入火炉炙烤,好不容易寻到一片冷玉般的肌肤,隐隐约约知晓,那是个男子。 且还是个摸上去手感不错的男子。 当真是巧极了。 那男子竟是裴时行。 “元承晚!” 裴时行觉得自己又要被她气得升天,一命呜呼。 可就算要被气死也该带上这没心肝的女子一同去见阎王。 . 墨色一点点沉入天际,终究无人为这间逐渐被夜幕笼罩的暖阁燃灯。 暖阁的隔扇门闭的死死,却仍自门缝间泄出了一道裂帛声。 而后是一声难言的闷哼。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落雪声渐急,元承晚在一片沉浮的海里煎熬了许久,欲要回身去哀求裴时行。 她膝头被磨的疼痛,手腕也撑得疼,快要跪不住了。 可惜话未出口便再难发声,唯有蓬乱云鬓间泠泠乱响,打在一处的金钗步摇声越来越急,越来越促。 不知何时才能止息。 这漫长一夜,两个人都似在海里翻涌,只是裴时行那一片是醋海。 可翌日上京城街头巷尾却议论着另一件新鲜事体。 道是三日之前,陇上的汉阳郡生了暴.乱。 起因是盐价过高,郡下普通黎庶几乎无盐可食。
第46章 出京 这样的事自然也在当日的早朝上被皇帝特地挑了出来。 元承绎言语间大加痛骂, 一并催问了主持修法的官员,怒及深处时扬手便摔了天目瓷盏。 死寂肃穆的朝堂因了这碎盏声哗啦啦跪倒一片。 裴时行也漫不经心地跟随着左右同僚缓缓撩裾跪了下去,只是面上表情淡然, 并无多少讶然或震恐。 他约莫猜出了皇帝的意图。 这日的早朝自然也就在皇帝更甚往日的震怒中草草结束。 散朝时,大内官特意守在正仪殿玉阶之下,笑眯眯请了裴御史留步。 裴时行了然地顿住脚。 是元承绎要宣见他。 他跟着李德海行过宫道,沿途风雪漫卷, 朱砂宫墙与御史的袍裾几乎融为一色, 却又淹没于飘霰之中。 直至到了立政殿前, 大内官饶有分寸地止了步, 躬身抬腕, 是请裴时行单独入殿的意思。 殿内一早便燃起了地龙,温暖的空气充盈满殿, 将人周身都烘的暖融融的。 只是帝王沉如水的面色并未因为这暖意而融化几分。 元承绎倚在龙座上, 仍在不住地掐按着眉心。 裴时行瞥去一眼, 并不先开口, 只拱了个礼沉默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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