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是严青的弟弟,又不是她的,她不想当谁的姐姐,更别说什么长嫂如母,她觉得像骗人,她才不要被拔苗助长。 见严霁楼不动,又说:“现在到了夏日,天气渐热起来,柴房阴凉,倒是个极好的去处,我早打扫干净了,叔叔早些回去歇下吧。” 沈绿腰说完就进了内间,一刻也不多停。 只有几缕清苦味,凉凉地隔着帘子飘出来,带着一股抗拒的力,指着他的脑门,将他轰出门外。 严霁楼站在月光下,心下一阵发空。 自己才拿到乡里第一的好成绩,是说也不说? 回到柴房胡乱睡下,果真,如寡嫂所说,打扫得清洁整饬,同院里荒芜的状态不一样,这里是早就收拾过的,像是早有准备。 或许是她太累了,他这样想。以至于忽略了连原本正房的书桌都被挪过来,她的意思是要他在这里常住。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出门看,此时天才麻麻亮。 寡嫂正弯着腰,一袭短衣,在井台边打水。 这么早就起来劳作吗?他想,猜测果然不错,昨日之事,只是疲乏所致,饔飧井臼,夙夜操持,确实辛劳,他作为小叔,理应撑起门户。 井绳辘轳,木桶撞到井壁上,不时传出闷响,大约是很吃力,他正要出去帮她。 却不想,是他小瞧了她,不多时,那水桶已经搅上来,她把它提到一旁的石阶上,哗啦一声,水泼开来,青石台阶冲被刷得干干净净,她脱掉鞋袜,光脚站上去。 那里窗台下,拴了一匹马。 手里拿起黄铜马勺舀水,给它洗澡。 短上衣,袖子也短,她一举手,就露出半截手臂,脚下的裤子呢,也是短的,细细的脚踝,站在青石上,因为淋了水,发出莹润的微光。 他隔着窗瞧着,平白无故,心里一惊。 平日里叫一声寡嫂,总以为她持重,如今看着,原来寡嫂也还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他猛然意识到,她不是天生就是他的寡嫂,甚至不天生就是他兄长的妻—— 在嫁到严家之前,她是什么样? 她朝檐下走来,打断他的思路。 就这么收拾完,太阳也出来了。 马洗干净,被明净的晨光,照得皮毛发亮,如同绸缎一般。 她进了屋内,出来时已经褪去短衣,换上白衣黑裙,头发挽一个极简的纂儿,黑鸦鸦的鬓边扎得极紧,脸上微微敷了香粉,显得眉眼如画,整个人都朗阔明媚。 他眼看着她翻身上马而去,欢欣地跃过门口,一直消失在小路尽头。 鼻尖萦绕丝丝缕缕的梵香,庄重悠长,仿佛是菩萨才降临过此地。 他走过去,伸出指尖,在门口的绣帘上轻轻一碰,那是一点香粉。 女为悦己者容,从来没见过她描妆敷粉,如今这样,是要出去见谁?
第26章 忙了大半个月, 今天沈绿腰才歇下,不过也算不得歇,人情世故, 本来就是生意的一部分,她买了一包时令鲜果点心,打算到雍州城里走一趟。 这是她第二次到姐姐家。 第一次去,两人阔别经年,初重逢,又是心有龃龉,各自都有一箩筐心事, 自然拘谨得很。 这一回, 不一样了, 她是特地来道谢的。 前面的几笔生意, 误打误撞,挣到一些小钱, 时来运转, 最近又接了一个大单,收到定金, 她就跑来姐姐家, 感谢之前在姓段的那件事上的帮忙。 上次来的时候, 已经入夜,只知道这宅子地儿大,走起来费脚, 这回看细微了, 才真正察觉其不凡。 房子跟乡下的不一样, 院子也不一样,外观看上去像是一座军事的堡垒, 广阔宏伟,坚不可摧,据说曾是某位一等将军的府邸,只是将军后来战死在沙场,此地便一直空置着,直到现任都护走马上任,被当地衙门打扫出来作府邸。 一进到院子里,不同于表面的宏大古朴,内里细致繁复,别有洞天,总共有好几进,进进浩大深远,古瓦连绵,山墙迤逦,楼台层叠,檐牙错落,有些地方明明没有人住,门扇却开开阖阖,好像谁在不停地进进出出,唯一的不足之处大约是灯笼,因为年深日久漆色斑驳而显得有些黯淡。 院子最中央一个大水池,不知道从哪儿引的活水,里面金红色的锦鲤游来游去。 看绿腰蹲下去耍水,带路的婆子说这鱼隔几天就换一茬。 绿腰问:“也不许人吃吗?” 那婆子说:“有毒,吃不了。” 绿腰心底觉得可惜了,问说能不能喂给鸡,婆子古怪地看她一眼,说:“哪儿有鸡?” 对了,这里不养鸡。 要是有,也都是送到厨房的,来之前就先宰了,防止带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 房子好是好,规矩太多,住这儿不止脚累,心也累,她想。 接连走过几条长廊,转过几条甬道,好几次她直觉已经快要走到头,事实证明还差得远,她屡屡停下来,不由自主捶自己的膝,那婆子大约是走惯了,脚底如飞,一声不吭,有时忽然定住,站在前头,也不回头,背对着她,像一尊老旧的雕像,背影写满无声的催促。 终于,她最后一次撵上来,婆子没再动弹,停在一座四方院子前。 “姑娘请进。” 开门的又是另一个婆子。 穿着皆是一样,因为面无表情,所以连嘴角紧绷时的纹路都如出一辙,她有点害怕了。 幸好,很快就从那绣着竹影的湘妃帘后转出来一人,钗环叮当,衣袂飘然,笑容明媚地迎上来,驱散了她周身萦绕的可怕阴霾。 妇人穿一身天青色织金牡丹花裙子,雀蓝缂丝绸云肩,头戴金丝绞纱挑心顶花,耳坠东珠大珰,比上次见面时更富贵昂扬百倍。 绿腰简直不敢认人。 倒是红眉热络地牵起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绿腰说:“我来看看你。” 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看,那是一些街边小摊子上的零嘴,比如时令瓜果,蜜糖点心,再就是她自己做的绢花、钗环还有香料一类。 “我这里什么没有,还用你买。” 话是这么说,还是笑着把东西接过去,递给丫鬟,叫放在柜子里收好。 两个人并肩朝房内走,绿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迢递的女墙,忍不住问:“你怎么换到这里了?” 她记得上一次来,只是门口附近的院内,这一回,怎么就费这么多的脚程,简直像往深山里打洞。 绿腰刚问完这句,就看见姐姐神秘而得意地笑起来,“你不知道,”然后挥手将丫鬟都屏退,这才向她揭秘,“你也看见了,这座宅子,大得没边,听说建的时候,是块风水宝地,但是一般人福薄,压不住,后来就特别定下规矩,哪哪住人,都得按照定数,不能乱来,许是最近我运道到了,老爷叫我搬进这里来,好离他近些。” 绿腰向对面瞧去,那里是一堵高墙,墙上绘着的郭巨埋儿的二十四孝图,挡住了她的视线。 原来宅子最深处的最后一进院子,就是那位老爷的居所。 什么福薄不福薄,她只看出这位都护大人的贪生怕死、无知愚昧。 看着姐姐一脸眷宠正浓的样子,她心里莫名地生出烦躁。 两人进了房内,红眉派人去端茶了,绿腰坐下,顺势打量四周,只见正厅敞阔,中央摆一张海棠木大圆桌,椅垫乃是绫罗铺就,靠墙的黄花梨案上,一对桃花洞釉灯笼瓶,里面插着水仙。 这样的富贵窟,不知为何,令她有些不安,幸好茶上来了,她便不住地往口里灌茶。 红眉还以为是她喜欢这茶的味道,眉眼透着骄傲,“你这口味刁钻,竟和我们老爷一样,这茶我总觉得重,嘴里发苦,听说还是打南方的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上采的,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运到西北,几十两银子才得那么一撮,实在吓人,我都不敢说不好喝,怕别人说我是丫鬟身子丫鬟命,山猪吃不了细糠。” 绿腰看她惆怅,本来想接话说“太太命”,好引她开心,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反而淡淡道了一句: “什么小姐命丫鬟命,反正都是苦命。” 无论什么话,这样一冲到底,好像就进行不下去了,不过红眉是伺候人久了的,随便就将她拽了回来,“苦不苦的,就那样吧,比咱们苦的,还多着呢,老天爷都管不过来,能轮到咱们操心?老爷膝下无子,要是我早日能得个一男半女,也就算彻底站稳脚跟,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绿腰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话,当然,也不再喝茶。 最末处的紫铜镂空高台上,一尊博山炉正徐徐散发熏香。 绿腰闻出,这正是自己上次给姐姐装的那些,没想到她真的会用,想来这都护府里,应当什么都有,竟然还用她粗糙炮制的劣质品。 到底是姐妹连心。 她正想得入迷,红眉忽然一把拉住她,“姐问你个事儿。” 绿腰神情微怔,红眉凑近低声道:“你能调出那种香吗?” “什么?” “就是那种燃情助兴……” 话还没说完,绿腰就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根本都没听说过。” 红眉大约也知道自己在才守寡的妹妹面前说这个,是有些冒犯了,但是除了这个连着骨血的亲人,她又去找谁做这事儿呢? “那你知道哪里有卖这种药?” 绿腰摇头,“我不知道。” 红眉还是不死心,\"你是不知道,我以前在富人家当差,后院那些妇人,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啊,这种东西,已经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了,又没害谁性命,你说对吧?\" 绿腰总觉得不妥,“是没害谁,但是你要看用在谁身上,咱们镇上的那些乡绅员外,顶多也就是个举人秀才,你跟的这个男人,那可是朝廷命官,手里又有兵,你跟他耍心眼,叫他逮住了,那还得了。” 红眉听妹妹这么说,显然回过神来,一脸醍醐灌顶的表情,“你这么一说,还真对!带兵打仗的这些人,最恨的就是被身边人骗,何况你这个姐夫,生性最是多疑,我要真这么搞,被人发现,估计小命都要玩儿完。” 越说越怕,红眉自己已经捂住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两人正静,外面有人通传,说是小厨房的饭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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