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来都吓了一跳,听说是来送饭,又松了一口气。 红眉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外面人进来。 饭菜很快上齐,荤素齐全,满满摆了一大桌子,不过经过方才的惊吓,两人都不大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些,红眉就又开始叨叨她的生育经,这回说的是那位都护老爷。 于是绿腰知道了更多细节,原来这位老爷,年轻时因为颇有才名,被某大官相中,入赘到大官家中作女婿,那位元配夫人一直无所出,后来大官一死,或许是终于不必再做小伏低,加上近些年在朝中已经颇有建树,此人便动用关系,调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雍州作都护。 听说此人三代单传,又因为入赘以致家中绝户,所以格外重视子嗣传承,想要一个儿子来重整门户,只是不知为何,近些年广为耕耘,却一直一无所获。 怪不得引得姐姐动了这般心思,恨不得富贵险中求,原来还真有富贵——纵使是一种与卑劣合谋的富贵。 绿腰走前,又叮嘱了姐姐几句,叫她万万不可再想方才那一步,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姐姐却反过来问她,“道理说的一箩筐,光教育我,你自己想通了没有?” “什么?”绿腰装傻。 “你先头那个男人死了也老长时间了,你什么时候再找啊?就先不谈,玩玩儿总可以吧。” 绿腰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这回,她再没有嘴硬,破天荒地低下头,“我试试。”
第27章 试试就试试。 说到做到。 按照姐姐安排的, 她先去了一个春游集会。 说是雅集,其实雅不雅的,也就那么回事, 在她看来,和乡下人大雨天盘坐在炕上,围成一圈唠嗑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些人吵闹的声音更小些,而且是坐在地上。 少男吟诗作对,少女弹琴跳舞。 诗词歌赋,她一概不懂, 只看见那些人两片薄唇开开合合, 吐出有韵律的字词, 比念经好听, 但是不如唱歌。 有个穿鹅黄色对襟襦裙的少女,唱了一出动人的小调。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绿腰刚觉得好听,别人说那是《诗经》。 经她知道, 和尚念的, 有时还用木鱼辅助, 《诗经》呢,她就有点不太懂了,想来是读书人念的经, 只是从不曾听家里那个读书人念过。 这也怪不到她头上, 谁让严霁楼看书总是不出声, 而且翻得贼快,一目十行, 那天在饭桌上,听他那个姓周的同窗说,她这个小叔子有过目成诵之本领,看来是真的。 只是这样,她沾不上光了,书上的内容能唱,严霁楼不唱,她就少了很多乐趣。 接下来,又有人跳舞,鼓瑟,吹笙。 这游戏叫曲水流觞,杯子停在谁面前,谁就要上前献歌献舞。 眼见周围人一个个都上去,马上就要轮到自己,绿腰见状,赶紧溜了。 虽然在这场春游中,也有那么一两个小少爷在目光掠过她的脸后,来向她搭讪,但是看见他们穿得桃红柳绿,且眼神轻薄,她就生出嫌恶,不再搭理他们。 红眉坐在马车上等她,见她出来,连忙问说今天怎么样,绿腰摇头。 红眉知道事情不好了。 她这个妹子,虽然出身低,但是心气却高得要死,自尊心强,性子又倔,她如今虽然答应自己,愿意多接触几个圈子,但是无论在身份上,还是见识上,她都比不得那些真正的贵女,想要往里融入,必然会遭遇各种阻力,也是怪自己,什么都没有给她教,就把人给推出去了。 “我想学字。”绿腰忽然说。 红眉一听,放下心来。 看来妹妹还有上进心,没被打击到,要是她就此放弃,一辈子钻在大山深处那个村窝窝里甘于贫贱,那才叫无可救药,只要她肯,她说什么也把她捞出来。 红眉想了想,说:“你真的要学字?” 绿腰想着之前听见严霁楼的那番话,又想想今天自己在宴会上所见所闻,再加上最近自己为了攒钱,走街串巷做生意,画图、记账、待人接物,都是必需品,不懂点诗书礼仪确实不行。 “对。”她笃定点头。 “行,我去给你找教书先生,但是呢,学问这个东西,它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又没开过蒙,没那底子,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那肯定不行,只能说学点最基础的,将来好伺候家里的主君,咱们又不考状元,不当个睁眼瞎,就够了。” 绿腰当然不太同意这观点,她一直都是做什么就要做好,学东西也一样,一定要学透,但是目前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和姐姐争论,遂答应下来,红眉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找来教书先生。 她没想到的是,同来的还有教仪态的嬷嬷。 按照姐姐的意思,能当家就要做主母,当不了便另辟蹊径,择高枝无可厚非,所以两手都要抓,以做好万全之策,至于绿腰自己,当然是能学什么就学什么,一个饥饿的人,难道还要去分辨嘴边的食物是甜是咸吗? 敞阔的花厅中。 “这样,对,姑娘做得很好,步子再慢些,幅度放小。” 绿腰练得腿疼,听说老嬷嬷年轻时在京城的皇室做过宫女,说话做事都是一等一的,已经这样的年纪,坐卧行止竟比年轻人还板正,不见一丝疲态。 知道这样的人难得,绿腰自然不敢怠慢,学得极其用心。 “行礼的时候头再低些,更显雅致。” 如此,又跪下重新拜了一遍。 这么弄下来,简直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可是还没完,还要学茶礼。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喝茶还有这么多讲究。 “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 ”① 绿腰默默记了,嬷嬷又拿来茶具,向她示范如何选水、取火、候汤、习茶,她净手后,依样照做,大约是长于针线带来的灵巧,她照猫画虎,竟然也学得入木三分。 老嬷嬷对这位学徒十分满意,多提点几句:“煮茶饼的水,你以为什么最好?” 这个绿腰倒是知道,虽然她并没怎么喝过茶,也没学过茶艺,但是她从小长在山野,对于自然之道,没有比她更精通的了,于是她说:“山间的水最好,因为那是活水。” “对了,但是要注意,山间水是好,也得因地制宜,细细分辨,比如选泉水可以,那种激流和潭水就不行,饮了恐怕要得病的。” 绿腰心想,这个连山上的牛羊都知道,这些搞茶道的人,竟然还把大言不惭地把它给写出来供人传诵,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茶道对她来说,实用性并不大,她本身对这个也并无太大兴趣,只是为了学做闺秀的必要进程而已,再加上已经基本掌握,到后面便开始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上午的文字功课。 老嬷嬷也不为难她,“姑娘茶礼学得好,略微温习即可,只是在仪态上,行动还有些不稳,走路时裙摆滚得厉害,下去还得费些苦功,再过几日,我再来察验。”临走时,嬷嬷这么叮嘱她。 绿腰当即虚心应承下来,送走嬷嬷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踏上回家的路,明天还要去见几个教乐器和歌舞的名姬,这些琴棋书画,得一样样试过去,才能知道自己天赋所在,于她而言,并不是轻松的事。 姐姐要留她住,她却说家中冷清,小马驹不见母马,接连几天独自在厩,必定要思亲了。 红眉觉得妹妹的想法很幼稚,不禁哂笑道:“畜牲而已,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那怎么办,不养着,我又舍不得卖。” 红眉撇嘴,“这课还有的上呢,我看你也不必回去了,这么总是来来回回地跑,工夫都耽误在路上了。” 绿腰不说话,似乎也很为难。 “这样吧,我派人去把你那只小马驹接过来,我们这儿后院也有马厩,先养在我这儿,粮草管够,你看怎么样?” 看她犹豫,姐姐替她做了决定,把管事的婆子叫进来,直接吩咐底下人下乡去。 这回,绿腰无法了,只得安安心心等在这座城堡之中,利用夜间的空闲,重新温习白日的功课。 此时正是落日熔金,倦鸟归巢,白家镇倒淌河村的溪水如同绸带,蒙住千门万户的眼睛,黑夜就要来临了。 山坳处,清清冷冷一户人家,炊烟袅袅。 听闻外面有动静,马蹄声渐近,严霁楼放下手中的柴火。 他刚才在做饭,不知为何,那烟囱忽然堵塞,他为了赶在寡嫂回来之前,把饭做好,顶着浓烟,一双清冷的眉眼被熏得发红,下颌处也凌乱地划着几道墨痕。 一个小厮停在门前,翻身下马,隔着院墙,便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简要地说明来意,带走了马棚里的小马驹。 一切都是突然而迅速,他甚至都没能打听到关于寡嫂的只言片语,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归来,只知道她去了雍州城里的姐姐家—— 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晚风中,小院寥落,屋内寂然,四下无声,只有烛影燃着空窗。 兄长才过身过久,她竟然夜不归宿,本以为她秉性柔嘉,淑慎其身,是十成十的贤良女子,没想到竟这样恣意妄为,毫无顾忌。 是兄长看错了她,还是自己有眼无珠? 可是他分明记得,之前她并非如此,为何忽然一夕之间改了性子,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冒犯了她,以至于她不愿在家与他独处? 他细细回想,自问并无任何逾矩之处,何以至此? 坐在灯下,百无聊赖,随手翻开一本书,竟然是《诗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严霁楼心中一沉:难不成真是会她的“狂且”和“狡童”去了吗? 或者——正在找?
第28章 曙光流转, 西北大地进入盛夏,万物蠢蠢欲动,自西域各国而来的驼队络绎不绝, 街边酒垆喧腾从早到晚,高粱酒烈味冲天,雍州城如同泡在酒里,醒了醉,醉了醒,跌跌撞撞,白昼黑夜, 永不停歇。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红眉目光掠过大堂浓妆艳抹, 正大肆扭动细腰的胡姬, 看向身边妹妹。 她今日穿着一袭琵琶对襟水青小衫, 下身着同色襦裙,昂首时如同孤鹤一般, 气质清丽典雅, 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显然已经从一个怯弱的村妇, 蜕变为明艳端庄的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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