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沉默起来,日光从窗户透进来,白白地披在两人身上,像是旧孝未揭,隔了好一会儿,九叔婆语重心长道:“从小到大,都是老大护着老二,哥哥替弟弟受过,不知道白挨多少打,送小楼去南方念书,也是严青出的主意,就因为这个,严青当初差点被他爹给打死了。” 怪不得严霁楼那样重视他大哥,而严青连婚姻大事都肯听这个弟弟的。 她无端想起那一夜他刺向肩头的决绝,再想起那些信,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若她和姐姐没有分开那些年,或许也是这样,有向泥土里扎根的情谊。 临到中午,九叔婆要回去了,走到大门口,忽然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尽说闲话了,差点忘了正经事。” 原来,昭觉寺那边又要一批绣垫,催她加工。 昭觉寺是藏传佛寺,藏传佛教在当地异常兴盛,一年四季香火不绝,此时正值夏季,为了预备即将到来的燃灯节,寺庙正在大张旗鼓地布置,亟需大量彩色横幅还有绣巾。 绿腰的第一桶金,就是靠这个。上次,她在家里做绢花,九叔婆过来,告诉她说昭觉寺要置办一批绣垫和蒲团,她接下了这笔活,人家给了她几个图案,叫她照着图案织绣,交货之后,那负责采购的喇嘛很满意,爽快地付了钱,还给她送了很多针线、布料还有香料,现在还堆在箱笼里面,把她的屋子弄得又香又神秘,像个小型的庙宇。 前几天去三姑奶奶家奔丧,忙着戴孝行席,倒是忘了这茬事情。 九叔婆走后,她便赶紧去了寺里一趟,这回要的东西多,之前的花样就显得不够了,她是要照着寺里壁画上的图案,描些图样子回去。 昭觉寺占地颇广,至今已有百年历史,重檐庑殿金顶辉煌,藻井上雕龙饰凤,内里金碧辉煌,色彩斑斓。 之前负责和她对接的老喇嘛,将她领到后山的一个殿里,墙上壁画灿如云霞,老喇嘛说这都是从前流传下来的古图了,嘱咐她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手触碰。 大殿里,木鱼笃笃响,原来是两个披着紫红色裟袍的小喇嘛正在敲,瞧见她,露出羞怯的神色。 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倒地,她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喇嘛调皮打闹,把灯油和供奉的牌位给碰倒了。 她将它们重新放到台子上,无意中一瞥,见上面写着,“不孝子严青供奉慈母。” 严青? 白家镇姓严的少,叫严青的,更只有一位。 她对着木牌和下面的长明灯看,原来是她素未谋面的婆婆吗? 心中正好奇为什么把她老人家供奉在藏寺里,她那样扫视,除了藏民,周围倒也有许多汉人的名字,想来是这里离家近,又是大庙,香油充沛的缘故。 令她觉得意外的是,隔着东西大殿,离这个牌位隔得最远的,还有一位姓严的,只写着倒淌河村严氏子孙东海,没有写谁的供奉,不过她还是认出,牌位主人是她那位不成器的公爹。 ——她看着底下注脚,算一算时间,已经供奉几年了,大约是从严霁楼去南方进学时开始的。 对于严青,从前她有些不怎么看重他,现在却对他生出敬佩来,他将弟弟送出去读书,为母亲的灵位积捐香油,就连那个不成器的爹,也一并供奉,可见是个忠厚之人,虽然有些愚孝。 黄昏的光照进来,将壁上的古画漆得发亮,像是下了一场金线雨,倒映出无数人间的影儿来。 她坐在蒲团上,细细地朝纸上描,一个莲花生大士吉祥铜色山净土图浮出雏形。 前面的歇山顶大殿里,昏黄日光自穹顶射下,照亮殿中央对坐的两人。 “你们家的马驹子长得怎么样了?”长卷发藏袍男人笑问道。 此人就是当初严霁楼找来,帮忙给家里母马接生的那位大巫马。 “托您的福,壮实得很。”严霁楼道。 “后面往生堂不去?今年你哥哥没了,那几个牌位上的香油没人添,灯都空了。” 严霁楼摇摇头,和往常一样,神情冷漠、干脆,“不去。” “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是你父母,如今他们都死了,你可以放下了。” “您是给马接生多了,忘记人和马的不同。” “我们藏族人,是不准记父母的仇的,生养之恩,不能不还。有生无养,断指可报;有生有养,断头可报;无生有养,无以为报;不生尔养,百世难报。” “原来你们藏人全是自愿被生下来的,自愧不如。”少年挑衅般地盯着他,那双琉璃般的黑眸微微下压,流光溢彩,唇边缓缓溢出一点冷笑,“只可惜,我不是藏人。” 他说完起身,男人目送他走远,目光幽深。 两人分别后,严霁楼一口气走到山门,看着树上群鸦乱飞,犹豫许久,还是踅回,避开来往行人,独自向后山的往生殿里去。 刚步上台阶,远远地就见寡嫂正指挥小喇嘛,朝长明灯里面添香油,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远远地瞧着她,见她坐起又蹲下,时而驻足凝思,时而爬上高梯,扬起洁白纤长的脖颈,临空对着壁画描摹,某个瞬间,好像和那画融为一体。
第40章 回去路上, 昭觉寺外一条山路,摊贩聚集,瓜果点心, 锅碗瓢盆,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老婆婆推着板车,把手腕粗的麻绳,朝相邻的两棵大树上一绾,绷得笔直,上面悬挂数条编织的手环, 红雨一样, 风一吹, 缀着的银色小铃铛哗啦啦地响。 一群小姑娘在树底下叽叽喳喳, 在手腕上比画,这个粗, 那个细, 红色的,五彩的, 挑来挑去, 不厌其烦。 严霁楼看向其中的一条带银铃铛的红绳, 莫名想起那夜月下,寡嫂提水经过,一双白臂膀, 纤细修长, 似乎天生就应该配一条红绳, 几个银铃。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 “这绳子有什么用?” “戴上好看呀,”缺牙的老太太凑过来,一只手挡在扁嘴前,神神叨叨地笑,“能拴住你想要的姑娘。” 那当然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小贩的生意经,人家见他年纪轻轻,又是孤身一人,正是谈情说爱、为相思病犯蠢的好年纪,狠心要敲他一笔。 严霁楼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自然不会上当。转身走到对面要了两串。 回家路上,又冒出新问题,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要她肯戴上这东西。 路过的小猫小狗,脖子上挂着铃铛,四爪着地欢快地跑,他瞧着它们,赞赏这种家畜的驯顺,它们却用黑眼睛瞪他,偶尔呲牙,表现出惊人的警惕。 他只好放弃某些强硬的念头。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青褂布袍的年青道士坐门口石墩子上,旁边放着枣木做的拐杖,等着讨水喝。 马上要到十五,因为这一天既是道家的中元节,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中原地区的鬼节,在这一天,可以说是三教合一,对于这座西北边陲、民族混居的小城,是比过除夕还要重要的日子,怪不得会这么热闹,连旧居深山的道士都下来活动了。 看着那道士,严霁楼长睫翕动,心里忽生一计。 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解下,朝那人接近,走过去,递给他。 道士讨水久等不至,忽一抬头,一个清俊的小哥儿,笑吟吟地望着他,手里正递着水袋,满脸和善地示意给他喝。 好雨知时节,润物无声,焉能不喜,那道士露出受宠若惊且感激不尽的目光。 道士将屁股底下石头让出一半,两人坐在一处,等话说完,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严霁楼沿着花木繁盛的小路上坡,推开大门,房檐底下的老槐树,闪着昏黄的光晕,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走过去,原来在那树杈上,挂着一盏油灯。 细细的蚊虫和翅膀肥厚的蛾子,绕着那油灯转圈,更蠢一些的直接撞上去,空气里不断传来烧焦的呛味。 他们这座小院,坐落在高坡上,而且几间房,都特别向阳,冬天还好,夏季的话,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受太阳炙烤,到了夜间,热气散发出来,徐徐蒸腾,简直如同火炉。 大约是屋里太热,寡嫂便将针线箱笼都挪出来,搬一张藤椅,油灯挂在头顶,坐在树底下劈线,四周点着蜡烛,手指上戴着银顶针,身上只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葛布小褂,胸前打几个黑色的如意结,底下是一条淡青色灯笼纱绔,露出瓷白的手臂和小腿。 脖颈扬得高高的,微微眯着眼睛,手指翻飞,银顶针也跟着一闪一闪,她灵巧地劈开那本就纤细的线,将破开的细丝温柔地缕顺,挂到旁边的木架子上,远远望去,好像坐在一团烟雾之中。 大约她才洗过澡,身上热气蒸腾,头发半湿,滴答的水珠,在树底下砸出珍珠大的小洼。 凑近了,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味。 她全神贯注忙着自己手底的事,一点都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和存在。 他就那么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她的长发彻底干了,发梢被树上的油灯烤出微卷的状态,一只白色斑点的蝴蝶停在上面,他想赶走它,伸出手,怕惊动她,又停在半空,风一吹,蝴蝶飞走了,发丝拂过他指尖,指纹间,留下滑腻清凉的触感。 连日来手头的事一直没停过,可能太累,她收了手,将顶针卸下,放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向后仰躺在藤椅上,侧着脑袋,眯起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走过去,将银色的顶针戴在自己的中指指节上,那东西如同一张小嘴,很快就咬住了他,大约因为才从她手上卸下来,所以并不冰凉,反而徐徐散发出一股薄温,他轻轻调整它的位置,它便卡得更深,令他感受到一股细微的疼痛,仿佛牙齿在轻轻啮咬,他的心和骨头有一瞬间忽然空了。 哗的一下,就要散开,像是一脚踏空,掉入深渊。 幸好皮囊托住他,叫他悠悠地又站了起来。 他拉来小凳子,坐在她脚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线头,试着一分为二,或者为四。 对于他这样捉惯刀笔,又缺乏流利指甲的人,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丝线断开,或者偏折,那些过细的部分,偶尔藏起来,隐在他衣袍的褶皱间,像是跟他开玩笑,令他手足无措,废弃的丝缕,甚至被蚂蚁扯走,在月光下的石板地上,牵出细细的银丝。 他忽然想起来,在兄长的信中,也曾托他买过一把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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