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正是本地所缺乏的,西北棉花种植广阔,棉布棉线随处可见,但是若论缫丝工艺,自然和江南天差地别,棉线粗平,韧性相比丝线更是不及,做衣织布尚可,但要用来刺绣,亦令巧妇难为。 兄长那时正深陷在苦恋中不能自拔,知道她爱好刺绣,便在信中托他在淮南当地,买一把丝线,他却觉得不妥,回信道:哪里会有给姑娘送线的,若你要讨她的欢心,罗帕手绢,可以作定情之物,若嫌拿不出手,可以送绸缎,更好的,便是鲜丽衣裙,时兴脂粉,送一把丝线,难道是要人家还未过门,便为咱们操持井臼,纺布缫丝吗? 有些地方的习俗,在新媳妇进门前就送笤帚和簸箕,或者纺机,他怕送绣线,会让未过门的嫂嫂误解,以为这是一记下马威,就像公衙门前的杀威棒,本意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要人听话。 兄长回信却告诉他,当然不是,他这个嫂子性子古怪,和别人不太一样,你若送她衣裳首饰,她反响平平,甚至拒绝收取,觉得那是僭越;你若送她布,倘若那布颜色靓丽,合她眼光,她也会高兴;但是都不如送线,送针,送各种器具,要不是路途遥远,南北气候差得太远,他甚至想要一群蚕宝宝,最好是连着桑树寄来。 她不爱花,只喜欢种子,为的是自己动手的过程,更为自己的选择,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剪去,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严霁楼明白了,后来专门向夫子告假一天,跑遍淮南的大街小巷,他记得那时正是江南梅雨天气,巷子口打铁匠的风箱呼呼抽动,青石板缝中溢出霉干菜味道,他第一次去到那种他认为是专属于女人的丛林,虽然随着深入,他发现那只是自己的想象,并不符合实际。 五光十色的丝线,自房梁上悬瀑而下,柜台里算盘飞响,绣娘坐在织机后,手下如飞。 除了丝线,他还购置了全套工具,线捻、钩针、底布、手绷,一套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银针,全放在一个轻薄的木匣中,花钱托驿站带了回去。 后面兄长来信说她很喜欢。 此刻他坐在小凳上,她脚边,当年的那种况味再次袭来。 他猛然惊醒,虽然自己将信烧了,但上面的内容,却忘不了,且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生出颜色和温度,甚至是气味,他回忆它们,就像回家。 柳木的箱笼里,最底下的白色粗麻布,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放着,那大约是曾经给兄长戴孝用的。 他轻轻取出,在膝上摊开,托住一角,很细致地抚平上面,绣上一朵小花。 -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就听见外面燕雀啁啾中,一男一女在说话。 是寡嫂的声音。 “这水有些烫,刚从锅里舀起来的,我给您晾会儿吧。” 门帘掀起,片刻,脚步声匆匆,“对了,我家里还有几个黄米馍馍,给你装上,路上吃。” “多谢施主,这串手绳送给您。” “这个我不能要。” 寡嫂还在推托。 “中元节快到了,四方鬼神出没,您家里才经白事,戴着这个,能辟邪呢。” 道士晃了下手里的编织红绳,“此物只赠与有缘人。” “好吧,多少钱?”绿腰听这道士竟然道出部分家中的实情,不由得生出敬畏,接过红绳,低头去翻腰里的荷包。 “一碗水的钱。” 道士说完笑了笑,严霁楼靠近窗户,那道士瞧见他,隔空举起手中的牛皮水囊,朝他一碰,向他示意。 等道士走后,严霁楼收拾齐整,从柴房里走出来,穿一身崭新的松青色圆领袍,头发在顶上用一个骨簪束得整整齐齐。 寡嫂正在井边打水,他站在门边,远远地瞧见她纤瘦伶仃的脚踝处,红红地绕着一圈,上面的银铃,发出叮当的脆响。
第41章 绿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 倒进盆中,洗三遍手,又熏上香。 这香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 从深山里面采的野花、松针、柏叶,加上庙里面的那种檀香,混杂而成,显得既没有那么肃穆,又更清淡,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道准备工序,是她的货品出类拔萃的秘宝, 别人传言她手底的图案, 引蝶扑香, 自带生机, 实则是她不厌其烦,为针线日复一日地熏香所致。 准备就绪, 这才从箱子里面取出前天摹好的壁画, 放在桌子上面,又翻出已经缝制熨平的底布。 和平日的绣品不同, 昭觉寺的师傅, 这次交给她的活计是绣唐卡。 唐卡不光是装饰之物, 更是修行法宝,它传递的是教义,相比一般的画作, 色彩更鲜艳, 细节更繁琐, 对运色和刺绣能力要求都更高,如果出现笔法的错误, 很可能影响到整幅画的意义,进而冒犯到广大信众的感情,绿腰自觉十分珍重。 除了对这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基本的敬畏心之外,昭觉寺给的丰厚报酬和来之不易的锻炼机会,也是她所不舍的,因此每一步工序,都几乎做到了极致,光是那底布,她就不知挑挑拣拣多少尺,又用装着开水的碗底,熨了多少遍。 今日阳光正好。 绿腰坐在窗前,把晒好的棉绸和亚麻布层,从晾衣绳上取下,然后用针线把布缝在砺得十分光滑的木板上,将布面抹得平平整整,用炭笔在布上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和构图。 不过她很快发现,布与纸不同,相比起来,极难着色,可能是怕浪费原料,心理上首先畏难,也可能是炭笔本身过粗,涂抹的线条并不流畅,时间过了很久,她连草图还未完成,反而布上出现几处污渍,几乎毁坏了她辛苦缝制的布料。 放下炭笔,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外面叫卖,一看墙上记着的日子,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家里最近正好都缺了几样东西,怕那货郎走远,她赶紧放下笔,跑出去。 远远地就见那挑着扁担的货郎旁边,围着一群大人小孩。 “我要买琼锅糖。” 这是从关中那面流传过来的糖,用小米、大麦芽还有炒熟的芝麻做的,听说酥脆香甜,小孩子们都馋得不得了,绿腰见很多小孩抢着要,也跟风买了几块。 “打一斤醋,用你那个鬼脸青的陶缸子装了,钱一起付。”她说。 杂货郎把东西递来,绿腰出了钱,刚要走,就听见旁边人大嗓门喊: “二两桂花香油!” 这是村里的小媳妇巧玲,头发是自然卷,又因为厚,总是东一撮,西一卷,她人长得丰腴,配上这么一头头发,其实挺有风情的,但是她自己不甚满意,一直觉得那像个鸟窠,所以总在她那三千青丝上面下工夫,别人一两的头油用一年,她用不到一个月就见底。 她见绿腰,先拿胳膊肘拐上去打个招呼,“严大媳妇,你也来买东西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绿腰笑了笑,“你又来打头油啊?” 女人揉一把乱糟糟的头顶,无奈叹气,“你看我这头发,一点不让人省心。” 两人买完东西,女人邀绿腰到他们家去,说是最近给家里小女子做衣服,如意扣不会打,知道绿腰手艺好,想叫绿腰给她帮一下忙。 绿腰想起自己手上那一摊子未完成的事,本来是想拒绝的,又听见说是给她家小女做衣裳,终究是心软了。 过去她娘和她并不亲近,因此现在见了别人如何疼爱儿女的,总要忍不住心有戚戚,听了这话,不能不有所动容,于是便应下来,跟上小媳妇巧玲,一路去了她家。 坡上的小院里,日光充沛,严霁楼坐在窗边,提笔勾描丹青。 刚才见寡嫂走了,知道她一早上坐困愁城,对那堆唐卡束手无策,这会儿趁她不在,便过去扶危济困。 他见那画,先蹙眉,倒不是因为难,而是勾起了不愉快的记忆。 不过随着提笔,芜杂的思绪很快就压下。 一直到绿腰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桌前,见了布面上的图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副药师佛的传统蓝身慈悲姿态禅坐像,已经大功告成,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左手执持药器,尊右手结三界印,尊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神情平静安详,正统的藏密风格,天人合一的画工,神秘、美丽而典雅。 用笔极为流利,近乎白描的线条,却勾勒出精准到极致的布局,她几乎觉得,中间那空白不必再用丝绣填充,目前的画面就是刚好,好到再多一笔就是累赘。 这画是谁画的? 家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有个神话故事,说是农夫下地干活,夜里回来总是家务全清,饭菜热好,后来发现是家里有个田螺姑娘,很久之前欠他一命,特来报恩。她呢,从前又没救过什么田螺,就算遇到,也喂进了肚子,此刻又哪里来的田螺先生呢? 思索片刻。 “小叔叔,”她走过去,站在门口,天光涌入房中,照亮他的半边肩膀,他正在写字。 “是你吗?”她把手里的布扬起来。 看他没有否认,“你画得真好。”她说,“那个莲花钵的药器你怎么画出来的?”她临摹的图上并没有这个。 严霁楼讲:“我在书上见过这些。” 绿腰好奇,难道公婆信这个吗?她从前倒是从没听严青提起过。 大约是看出她的疑虑,严霁楼说:“很小的时候了,在家里偶然翻到这么一本书,上面有很多这种图案。” 那倒不奇怪,当地很多藏人收藏这些东西,当作重礼相送亲朋知己,也是常有的事。 “那书还在吗?”绿腰两眼放光,时间紧,她本来就没有录下多少底稿,要是有现成的图案,就能省下不少工夫,还能用来私下临摹练习。 严霁楼摇头,“不在了。”当时他在炕底下无意中发现这东西,觉得上面的图案都很新奇,常常翻出来偷看,结果有一次叫他爹知道了,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书也给撕了。 绿腰觉得很遗憾,露出惋惜的神色。 严霁楼眼神深了深,“不过,我都记下来了。” “那你帮我画。”她急忙说。 说完大约也觉得自己有点心急,也很无礼,遂暗中打量小叔子的神色,小声问:“行吗?” “只是,我那边光线似乎不太好。”严霁楼垂着眼睛,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懒倦,仿佛是练字太多有些疲乏。 “那没事,你就到我那边画。” 严霁楼带上装有文房四宝的书箧,两人一齐过去,严霁楼见寡嫂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走,“这儿比外间采光好,麻烦叔叔呆在此处受一受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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