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坐下,顺手自书箧里取出一件襻带,挽起袖子,“劳烦嫂嫂给我缚上。” 她看向他身上的圆领袍,本来就是宽袍大袖,想来是怕沾了墨,或者无意间挂倒东西,这要求合乎情理,没有再想,便站起来,绕到椅背后面,“行,只是我没用过,你要教给我。” “好。” 他自己把襻带一端系好,递给她,“挂在肩上,绕一圈就行了。” “这样吗?” “是。” 听他忽然呼吸加重,她抱歉道:“绑得太靠上,卡到一点碎头发。” 她将系带解开,重新去绾,于是严霁楼感到一双手在自己颈间游走,指尖清凉,带来难以言说的酥麻,他忽然仰头看她,“好了。”那眼神中透出复杂的意味,包含警告。 不明白他为何阴晴不定,绿腰急忙收了手,以为自己动作有误,弄疼了他,有些紧张地说:“有点紧了,小叔叔自己调整下吧。” “刚刚好。”他转身冷淡地看着她。 “那就好。”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她很快低下头。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今天他的眼神中除了往常的那种孤傲,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就像眼睛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他似乎在观察她。 她看向窗前坐着的少年,那背影挺拔如春松,夏日阳光灼灼,驱散了他身上的那种冷意,她想:大约是自己多虑。 他提起笔,因为袖子被襻带提至小臂,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绳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使绿腰很快就想起早上道士给自己的那个,她怕这东西戴在手腕上,被别人看见说闲话,毕竟她现在还在为丈夫守孀期间,于是只好缠在脚踝上,交给宽大的裙摆遮一遮。 此刻见小叔手腕上也戴着此物,不由得惊奇地咦了一声,“你也戴这个吗?” 他笑一笑,把红绳递给她看,很乖巧的样子,“避邪。” 她没有多想,看外面天色不早了,便说:“小叔叔先画吧,我去做饭。” 她出门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目光下意识跟随,她那宽大的僧衣一样的布裙子下,一只脚正翘着跨过门槛,踝骨处露出一丝红痕,若有似无地缠绕,无端让他觉得很紧。 他低下头,嘴角朝自己腕间轻轻一碰,银铃轻轻响起,其中似乎有无限愉悦。
第42章 就这么一个画一个绣, 布料经纬之间,夏季的尾巴就扫过去,转眼到了入秋, 绿腰去昭觉寺交货,上次向她讨教如意扣做法的小媳妇巧玲,现在已经和她很熟了,也要跟着去凑热闹。 那老喇嘛收了货,拆开外面的绸布一看,立刻老泪纵横,摸着一幅绿度母的绣像, 口里“度咧苏哈”的念起来, 把绿腰和巧玲两个人晾在一边, 倒让她们有点尴尬。 “那个……”绿腰想问钱的事, 老喇嘛挥一挥手,召来个小沙弥, 领她们到旁边一间明黄色的偏殿, 两个人入乡随俗,也跪坐着上了蒲团, 端上来的青稞茶很苦, 她们都有些咂舌。 两个人小声闲话着, 一直等老喇嘛把经念完了,才悠悠地过来,一坐下, 首先对绿腰的绣工大加赞赏了一番, 并认为她很有机缘, 请她入他们的教,这可把绿腰吓了一跳, 她急忙解释,自己只是想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她的性子不适合信教,由此婉拒了这事儿。 老喇嘛并不怪罪,似乎很能理解,还说很多人来他们的庙里,不是求发财就要升官,求子孙的已经属于对菩萨很客气的了,绿腰不求佛告神、靠自己手艺赚钱的这种行为,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有灵性、有佛缘。 并在说完后给她付了额外倍数的钱,说她复原了好些以前已经湮灭的古壁画细节,这简直是神迹,绿腰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老喇嘛刚才的情绪失控是因为这个,不过这些底图都出自严霁楼手中,大约是那本被她那个公爹撕掉的书的功劳吧。 老喇嘛又催促她赶快绣下一批,他们寺的堪布(方丈)已经决定把这些东西供奉起来了,至于她上次做的那些绣垫,因为手艺太好了,没人敢坐,大家都以为那是贵重的藏品,只敢把头放上面,不敢把脚和膝盖放上面,听得一旁的巧玲哈哈大笑,绿腰反倒有些赧然。 领到下一批的料子,绿腰她们就离开了,从寺庙阶梯往下走的时候,巧玲的髻开了,头发被风吹散,手忙脚乱的时候差点跌下去,绿腰跑下去扶住她,不小心撞到旁人,便赶快道歉,那人倒丝毫不在意,提着鞭子,头也不回,朝台阶上面去了。 绿腰回头,见那人穿一身毛皮子衣服,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换下来,大约是附近的藏民吧,他们住的地方海拔高一点,昼夜相差大,与山底下不同。 这人进庙先上了三柱香,看见大殿里面的绿度母唐卡,立即露出兴味,盯着看了好久,叫敲钟的小沙弥把老喇嘛叫过来,问说:“上师,你这个卖不?” “不卖。” “卖嘛卖嘛,我有钱,你开价。”男子还要纠缠。 老喇嘛横眉怒目,“多少钱也不卖,这是无价之宝。” 等老喇嘛走了,男人勾着鞭子,悄悄把小沙弥叫过来,从皮袍子里面掏出一块牛皮糖样的糊状东西,“你给我说是谁绣的,我把这个糖给你。” 那脸蛋紫红的小沙弥,显然是被糖给勾动了,眨着眼睛问:“真的?” “谁骗人谁是狗娃子。” 小沙弥小声道:“是个汉族的女的,头发黑得很,长得很。” “哪里人?” “嗯……听说是倒淌河村人。” 男人哈哈一笑,朝小沙弥头上挼两把,“乖。” 看男人要走,“哎,我糖呢!”小沙弥大叫。 男人头也不回,朝后面一扬,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小沙弥摊开的的手心。 小沙弥怕那糖融了,赶快填到嘴里,紧接着就跳脚,“呸呸呸!” 男人大步踏出门槛,听见后面小家伙郁闷地喊:“啥糖嘛,明明就是个泥疙瘩,央拉雍措,你就是个坏种!” 男人哈哈大笑。 直到一路走下台阶,依旧听见小家伙追出来在山门喊,“告诉你吧,那个女人叫巧玲,不要认错了,头发和你一样卷!” “多谢!” 见央拉雍措消失在山底,小沙弥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大笑,“叫你狗娃子骗我,哈哈哈!” - 绿腰和巧玲在村口分开,巧玲回家给女儿做饭,绿腰则骑马向镇上的书院去。 乡试时间快到了,严霁楼近日都在书院学习,之前他分心帮自己画唐卡,耗费了大量温书的时间,挣到的这笔钱,理应有他一半。 在去书院之前,她先在镇上绕了一圈,到棉花铺新弹了两床被褥,天马上就要凉了,入夜肯定冷,到时他要冻出个好歹,影响了乡试发挥,别人还说她这个长嫂不知道体恤小辈。 弹棉花费时间,中途,她到隔壁成衣铺子去做了两套新衣裳,一套给自己,另一套也是给自己。 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寡嫂给小叔子买衣服,穿出去怕惹人嫌疑,况且她这个小叔,性子孤清,眼光挑剔,她的品味,他不一定能瞧得上,他要是缺衣服,自己个儿买就成了,而且照她看,他似乎在穿这方面,一直都不吝啬,一个男人家的衣裳,比她还多呢。 按照往常的喜好,她先买了身深绿色的小袄和襦裙,已经很满意,无意中发现架子上挂了件紫色的衣裳,样子很别致,像是借鉴了异域的服饰,暗色玫瑰纹的提花,掐腰大袖,上半身紧紧地裹在身上,下身是个摆异常宽大的褶裥裙,银白色的镶滚,典雅精致。 她平日穿宽松衣服比较多,身上这件也是黑麻颜色,僧袍样式,力求不出众也不出错,那女店主看出她对这件衣服有兴趣,格外奉承,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怂恿她去试,穿出来,店主眼睛一亮。 “哎呦,这么好的身段干嘛捂着呢。” 店主站在她后面,帮她整理裙子的腰带,“你看你腰多细,就应该穿这种才对。” 绿腰惊奇地发现,“这衣服咋没有钮子?” “纽扣在后边呢,现在我帮你系好,回去晚上睡觉,叫你男人给你解吧。”看她梳的是妇人发髻,女店主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有另一半。 绿腰耳根微微发烫,蹙着眉道:“把钮子缝到后面多不方便啊。”不知道怎么说,她喜欢这件衣裳,又觉得不方便,但是她又不想透露自己守寡的事情,以免惹来异样眼光,无论是探究还是同情,她都不喜欢。 “穿着吧,真的好看,不相信你叫她们给你看。” 店里面其他几个一块来裁衣服的妇人,小鸡啄米似的盯着她点头。 绿腰犹豫了,她确实很中意这件衣裳。 “这衣服挂这儿快半个月了,腰围太细,没人能穿得上,谁知道那些外族女人咋把这绷上去的,今天你要是愿意拿走,我降价卖。” “多少钱?” 女店主报了价,绿腰觉得还行,要价比她想象中便宜,看来店主是诚心卖。 她最终还是付了钱。 穿出去的一瞬间,她却后悔了,后悔并不是因为这件衣服不好看,或者有啥瑕疵,恰恰相反,它太好看了,布料上面的暗纹,在太阳底下光华流转,透露出一种低调的华丽,走在街上,所过之处都引来海量目光,令穿惯了粗糙衣裳的她觉得很不适,不自觉便加快脚步,从弹棉花店里面躲进去,直到晚上夜色降临,四下无人,才顶着满头满身的白棉絮走出来。 伙计帮她把两床被褥打包好,驼到马背上,她牵着马,朝杜家的书墅赶去。 一路上颈背都在发痒,大约是棉絮钻进衣领飞了进去,她好不容易找到地方,那看门的老汉却说今天书院休假,学生和夫子都不在,去了状元楼聚宴。 她把被褥卸下来,交给看门老汉,又塞了一点碎铜板,叫他帮忙跑一趟,把东西送到严霁楼房中,那老汉拿人手短,收了钱笑眯眯地就跑起来,把东西送过去了。 身上还有一笔现银,是转交不得的,绿腰只好自己跑一趟。 打听到状元楼的位置,她站在石桥上,远远地看见灯火通明的楼阁。 越往近,越能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知道上面人多,她便把马拴在门外,进去到大堂,找到店小二,叫他帮她去通个信,叫严霁楼下来。 二楼,觥筹交错,灯影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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