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面是个收荏的小作坊,荏这种植物,种子可以榨油,老茎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提取芳香油,本地野田里都生得泛滥,除了自家往面食或者菜里加,提提味,基本都卖出去到东边和南边了,因为市场上价不错,所以收荏的麻袋堆得比院墙还高,直等着开春南下,卖个好价钱。 土路两边的丛丛树枝消失得越来越快,黄土冒起,一直走到石头路上,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咯吱声,就算进了正城了,各种鳞次栉比的小店铺开始出现。 车停在街边,主家就去卖炭了,绿腰自己下来,步行到骆驼坊一带,进入羊肠般曲折的小巷,在巷口久站半刻,深吸几口气,然后进去,到最里边的客栈,呆半个时辰,然后出来。 出来后,照例要静站半到一刻钟,方搭过路的牛车或者马车回去。 这天回到家中,掀了帘,却见屋里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一架琴。 刚开始的时候,严霁楼就要给她买琴,她说不用,学的地方有,再加上琴师性子古怪,不喜欢徒弟擅作主张,所以拒绝了。 “买给我自己。”严霁楼如此道。 “君子四艺琴棋书画,我还不会弹琴呢。” 他眸子里面闪着期待的光,身体微微前倾,手背在身后,指尖轻轻绞着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流露出某种探究的意味,“等嫂嫂学会了教给我。” 现在等他叫她嫂嫂,一般都是有求于她的时候,而且多半是在床笫间,现在姿态放得这样软,绿腰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神情透着疲惫,推说自己现在只是初学者,尚未入门,等娴熟了以后才敢为人师。 到了夜间,照样早早歇在床上。 严霁楼小心翼翼靠过去,手刚碰到她被角,就被她推开来。 大约是察觉他有一瞬间的僵硬,绿腰的语气缓和下来,把脸颊放进他手心,像猫那样轻轻蹭了蹭,“早点睡吧,小叔叔,你快要会试了,休息好要紧。” “好。” 两人各自都闭上眼睛。 第二日,严霁楼再去见周礼,处理完关于那家票号的事,顺口多问一句,“城里哪里有女先生教古琴的。” 周礼说:“咱们这个地方,会歌舞的有,但是古琴这种曲高和寡的东西,恐怕很少,只有那些被罚没的罪宦家眷,还有以色侍人的乐伎,能沾得到边,要不你去长歌坊问问吧。” 又问:“嫂子怎么能想起学这个的?” 严霁楼不再多问,他打算亲自走一趟。 来到长歌坊,果然是楼阁交错,飞瓦云集,作为当地最大的闹市,这里即使入夜,也保持着相当的繁华。 严霁楼托了个知道这地方底细的篾片相公,问起有没有姑娘会弹琴,这人还真的说出来几个,但是问她们最近是否新收了弟子,事情忽然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我所知,没有,”那人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哪有良家妇女来这种地方,还跟着这些人学的,好好的娘们儿,都要叫带坏了。” 他口中的这些人,当然都是被认为很不正经的乐伎官奴一类了。 “男的呢?有男的教人古琴吗?” “怎么,小爷你要学?”此人露出一点很玩味的神情。 严霁楼想,自己也是慌不择路了,嫂嫂分明告诉他是跟女先生学的。 “有真本事的男的都给大户人家上门教,谁来这儿供人消遣呀……” 严霁楼想,或许是自己多心,说不定在其他私塾也未可知,某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倘若门第没落了,也是会收徒挣束脩来维持生计的,寡嫂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夜终究没有睡。 到了翌日清晨,听闻她下地的动静,衣服窸窣,火炉冒烟,水煮开,大门被虚掩住,马车来了,在那老马隔着院墙打了几个响鼻后,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走远。 他立即起来换好衣裳,乔装一番,后面跟上。 因为是运炭的马车,所以一路上都遗留有不少炭渣,草蛇灰线,慷慨地一直铺向目的地。 进了城,经过中间的坊市,路还算熟悉,可是过了前街就开始不一样了,这并不是去往长歌坊的方向。 她为什么说她在长歌坊呢? 马车停在当街,他眼见着寡嫂穿一身黑,从车上下来,进了一个住户繁多背景复杂的民居,这地方叫骆驼坊,很多异地做生意的人在此住店停留,巷子幽深,曲曲折折,严霁楼一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才算没有跟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巷子最深处的一家客栈。 这并不是上好的落脚处,门口酒幌磨旧不堪,磨盘看样子已经坏掉,门口的立柱也被风吹日晒得像是摇摇欲坠,上楼的阶梯做在砖楼两侧,看上去陈旧衰败,实在不像是个学琴的风雅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隐蔽。 一直目送寡嫂走上楼梯顶端,转进长廊,严霁楼才跟上去,循着脚步来到最里面的一间。 刚站定,就听见里面人说话。 “考虑好了吗?” 是个细细的男声,说话的腔调里除了一股风流,还透着阴沉毒辣。 良久没有答复。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快点给我答案。把我害成这个样子,难道打算这样就算了?” “你想怎么办?” 是寡嫂的声音。 朝夕相对的人,他不可能认错,严霁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你讲一讲,怎么和你小叔子搞到一起去的?” 那人笑起来,“是不是你勾引的人家?” “胡说八道!” 隔着窗纸,隐约可听见里面的怒气。 “我就知道,”男人冷笑道:“那小子不怀好意,大哥一死,就等不及爬上寡嫂的床,我看他是早就对你有意,要不怎么一回来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他花钱买通当地的沙匪,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躲到一个部落的墓坑,我恐怕早尸骨无存了。” 绿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办两件事,第一,跟我走,我手头的宝贝才卖了一笔钱,亏待不了你,我就不相信了,我段野哪点比不上严家这两兄弟,当年娶人输给大的,后面偷人又输给小的,你说一说,严家这一大一小,怎么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你为啥就非他们严家人不可?你这是乱.伦知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绿腰喝止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男人的语气陡然冷厉,散发出阵阵阴毒,“把那个姓严的小贱人杀了。” “不。” 绿腰冷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狠,我下不去手。” “绿腰,别跟我这么装,只有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要胡说!” “反正你想好,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你小叔子的命。”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就凭这个。” 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盒。 严霁楼站在门外,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对他们的话便感到陌生。 绿腰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呀,我要那个小东西的命,你不会舍不得吧,难道是现在看人家做了举人,前途一片大好,也想跟着当官太太去享福了?” “你以为谁都是势利眼?” “我相信你不是,所以做给我看。” 室内传来长久的静寂,终于,“好,你等着。” 严霁楼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好像夏天打水时,连桶带水跌进井底,那种阴沉的响声一直在井壁里面回荡,久久不息。 “今天迟点再走吧。” 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窸窣的声音。 “你疯了吗?”绿腰把人挣脱开来,“我不是答应了跟你走吗,现在露出马脚,岂不是要惨了。” “怎么,你小叔子天天晚上都不放过你吗?” “下流。” 男人得意地笑出声,又戛然收住,异常干脆地道:“三更时分,我在你们家的老窑等你,东西收拾好,趁夜就出发。” “这是一包砒.霜。”男人说,“你拿好。” - 回到家中。 严霁楼竟然还在睡。 看他面色飞绯,绿腰还以为他发烧了,上去在他额头碰了一碰,幸好,没有多烫,大约是屋里面炉子烧得太旺了,绿腰将碳块夹了两块出去,又开开窗,通风。 严霁楼睁开眼睛,问:“嫂嫂,你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绿腰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摇着头道:“我太笨了,总是学不会,老挨骂。”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好,等嫂嫂学会了,我日后一定洗耳恭听。” “起来吃饭吧。”绿腰看向桌上的油纸包,说:“我回来的时候,经过烧鹅铺子,买了点卤鹅翅,还有八宝粥,你尝尝吧。” “我好像得病了,起不来,要你喂我。” 绿腰略一思忖,笑起来,“行。” 当她把稠粥舀起,递到他嘴边,严霁楼忽然问道:“嫂嫂,高山流水你知道吗?能为我弹一曲吗?”
第71章 高山流水讲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因琴声结为知己的典故, 作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学琴不可能不学到这个。 绿腰自然不知道,可是她还是顺从地去了, 拉来凳子,坐在琴跟前,轻轻拨了两下,那琴发出不成曲调的怪音,然后她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笑容。 “我还不会弹。” 严霁楼半靠在枕上,摇摇头, “反正我也听不出好坏。” 他久远地盯着她, 脸上的神情悠远而平静, 倏忽间转为一笑, 端起旁边的粥,舀两口送到嘴里, “这个是在胡人街那儿买的吧?队伍很长, 能排到真不容易。” “嗯。”绿腰重重点头。 然后她站起身,走过来, 从背后变戏法似的, 拿出另一只汤勺, 把头凑到他旁边,也舀起一点,大口喝下去, 然后惬意地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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