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 一瞬间, 她身上连日来的病容好像消失了一样。 那张脸上,呈现出白瓷一般的温润光滑, 连眉眼和嘴巴,都恢复了往日的颜色,变得生动夺目起来。 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就将一碗八宝粥吃干净。 绿腰说:“你进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后天就走。” “那就好,早点走,免得中途有什么变数,这是一辈子最重要的大事,不管什么,都不能和这件事相比。” 绿腰说完,从柜子里面取出一副护膝,“我问过别人,说你们要考九天,九天在贡院里面都不能出来,我想着,二月天还是大冻的时候,你的腿又受过伤,到时候老毛病犯了怎么办,你把这个套在腿上,膝盖和脚踝都能护住,我用驼绒织的,料子是从西域商人那儿拿的,和浆布不一样,有弹性,不用缠太紧,它也掉不了,到时候你考试的时候也不怕分心。” 严霁楼听到她说腿伤的事,忽然感到很抱歉,当初他在这件事上,装病骗过她。 可是,他骗她的事太多了,就连最初的开始,也是求生和欲望共同的驱使,以至于连道歉也无从说起。 他真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会怎样,她是一个那么敏感又骄傲的人。 绿腰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就像要把几年的话一次性都说完一样。 她似乎很少与自己说这么多话。 “还有这个帽套,貂绒的,戴上不会冻耳朵。”她笑着朝他头上比划了下,好像他是某种动物。 “对了,虽然贡院里有蜡烛,你自己也应该多准备几枝,九天时间,万一夜里冻得慌,还能取暖,主要是手要顾及好,否则卷子写不了,肚子里的墨水都吐不出来,那就太冤了。” 绿腰又安顿了几句关于吃食和路上行程的事。 最后提醒他,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你要是考上的话,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你哥烧点纸,反正我不是个好女人,没脸再去坟上显眼了。” 严霁楼笑着打断她,“一次性说这么多,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绿腰鼻腔发出轻轻的一声哼,是反对的意思,手指头捉住炕沿上垂下来的床单,卷来卷去,极尽纠结,一双眼睛却垂得很低,看不见表情,只有嘴角一直带着勉力撑起的笑意。 “我听说京城有榜下捉婿这种说法,小叔叔长得好,学问好,到时候得了机缘,能留在京城,就尽量留下吧,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 严霁楼却早下了炕,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一碗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说这么多,也不嫌口干。” 绿腰把水接过,为避免抬头再有视线交汇,便低着头默默啜饮,但是喝得很快,喝完把碗重新还给他。 严霁楼眼神瞥过干净的碗底。 “腰腰,花瓶里面的梅枝都枯死了,我再去给你重折几枝。” 严霁楼的话音刚落,绿腰就觉得眼前一片朦胧,思睡昏昏,竟然就这么倚在炕沿上打起盹来。 此时外面太阳陷落,天色暗沉。 严霁楼替她把鞋脱了,把人放到炕上,盖好被子,又向地上的炉子里面添了两块炭火,转身进了杂物房里,取出破冰的斧头,绑在后腰上,披上黑色的斗篷,翻身上马。 鸦群云集,朝西北方向飞去,正如黑云压城,昼夜错颠。 绿腰一觉醒来,入夜黑沉,伸手不见五指,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听见炉子里的炭火爆裂声,向屋外一看,天已经暗极了。 糟了! “小叔叔?” “严霁楼?” “小楼?” 内外一片死寂,久久没有回应。 绿腰看着桌上的碗,对了,下午的时候,他递给自己一碗水。 那碗水有问题! 她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插手呢。 看他今天的样子,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她到后院去看,果然马已经不在了,他会去了哪里呢?哪里需要骑马去? 不好,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代替她赴约去了。 想到这里,绿腰赶快跑到杂物房,果然,那把在冬天用来破冰的斧头,在被她擦得锋芒毕现之后,就这样忽然消失了。 大马被骑走,家里的小马驹,这时候还不到一岁,顶不上事,绿腰只能跑到别人家又借了匹马,火速赶往娘家村里。 月光下,大地上的荒野,清晰得毫厘毕现,群山如同奔涌。 等到她赶到,只看见墙上的血迹,如同梅花一般,洇开大片。 少年手里提着淌血的斧头,垂着头站在门后。 绿腰跑过去抱住他,一句话也没说。 两个人带着满身的血迹和土渍回去,还未进门,绿腰趴到他身上,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一夜疯狂的交欢。 第二天,严霁楼就病了。 这次没有装病的余地,他实打实地发了烧。 一直烧了一天一夜,怎么也叫不醒他,看着载满举子去京城的驿车已经出发,绿腰更是心急如焚。 他们刚新搬家,在偌大的雍州城内并不认识多少人脉,绿腰把自己卖唐卡辛苦攒下的钱拿出来,请了许多郎中来,也都束手无策。 这时有一个老郎中,说这症状看着像是魂丢了,又或者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醒来,他把着严霁楼的脉,说:“这孩子的内心好像很痛苦。” 然后提醒她不能用常规手段,得找个会看事的过来。 绿腰马上请来了个叫魂的阴阳师傅,这人一上来就要看八字。 对于严霁楼出生的具体时辰,所幸绿腰之前听严青提到过,根据印象复述,那人一听便说不对。 难道是记错了吗? 想来想去,没办法了,公婆都死了,现在只有族里那两位知道,纵然她千般不愿同他们再有交集,于是她收拾东西,打听好地方,骑马,上山。 靠近悬崖的土窑,篱笆旁边拴条大黄狗。 过年的对联,现在还贴在门上,半边的糨糊已经被风给刮干,颤巍巍在山风中抖动。 狗被拴在草棚底下,朝绿腰持续吠了很多声,一直叫到疲倦,终于无精打采地回窝里趴下,偶尔拿嗓子眼胡乱嗷呜两声,应付交差。 始终不见人出来。 又过了几个时辰,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迷离。 “你回去吧。”九叔婆拄着拐出来。 “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通知你们一声——” 九叔婆停到原地,脸上挂着困惑的神情。 “你们侄孙快死了。” 虽然他们不愿意再认严霁楼,但是多年的付出打水漂,恐怕也不是容易承受的事。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九叔公终于肯露面,站在门口,个头奇高,远远看去,挡住大半个窑口,细看就会发现,他双肩驼得厉害,整个人已经苍老了不少。 “他不是我们严家的人。” 老族长讲起过去的事: 当年,严青他爹还是个牲口贩子,跑到北面去贩马,走了大半年没有回来,他娘和一个藏族男人好上了,后来那个藏族人出家当喇嘛,跑路了,他爹回来见自己女人怀了,恨得要杀人,奈何这时候他娘肚子已经大了,想打也打不掉,没办法,只好生下来,生的时候大出血,自己没了命,娃也叫扔到乱葬岗。 “还是我去捡回来的。”老人说。 山间不知名的鸟一直在怪叫,发出凄厉的鸣啼。 - 梦里,有个人一直在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你好意思叫严霁楼,你好意思姓严吗?你和你那个短命的妈一样,都是小偷,贱货,偷别人的东西养活自己,严青对你多好,你竟然抢自己的嫂子,当初要不是严家那两个老的要留着你,你早被扔到乱葬岗里叫狼吃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严霁楼挣扎着爬起来。 他冒着寒风和夜色,去找镇上那个老秀才,据说他的名字是这人起的,他肯定知道所有的事。 “霁楼……霁楼……”独居的老人听了他的问题,笑起来了,瞽目的脸上带着神采,显然已经回忆起当年的这一桩缘分,“好孩子,你当上官了没有?” “当年严家的老族长抱着你来找我,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叫我给你起名字,要个正宗的汉名,我心里还很古怪,翻了不少书,发现前朝有个宰相儿子就叫‘霁楼’,我顺手牵羊,借过来给你也起了这么个名字,指望你将来也能混个官当当,你听听,咱们十里八乡有这么气派的名儿吗?” 这么一个四四方方,不像藏人的名字吗? 心脏感到一阵钝痛。 严霁楼告别老秀才,回家的路上,此时天上飘起雪花,他忽然跌倒。 “唉,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大巫马把人扶起来,放到马上。 温驯的大马眨着眼睛,大约认出这是当初给自己接生的恩人,所以主动用头蹭他。 大巫马安抚地摸摸马鬃,连人带马牵回去到自己寨子里。 “你要真想当我们藏人,那你就睡着,不要去考试了,这辈子留在山里跟我放羊。” 长鬈发的高大男人对着床上的人说道。 床上的少年,唇角翕动,眉间攒出深刻的印痕,像是忍受着非一般的痛苦。 不长时间,人就醒了过来。 “我要回家。” 一起来,看见这不是自己家,严霁楼立刻就要下地。 “我早知道,你小子是个没良心的。” 或许是这话刺激了严霁楼,他端起旁边的药碗就往下灌。 他必须把身体养好,离开,离开这个地方。 把知道真相的人狠狠甩在身后。 他听过难听的话不少,可惜从没有当真过。 原来这么多年,这些人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怪不得小时候所过之处人人都厌恶他,唯独这个藏族赫赫有名的大巫马,肯教他骑马,给他糖吃。 怪不得他在家里炕毡底下,翻到过一本藏传唐卡古画集。 怪不得他爹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暴怒,差点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他爹讨厌他,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害母亲难产的缘故。 恐怕连央拉雍措肯给他帮忙,也是看在一半族人血脉的份儿上。 “我不谢谢你救我,就像我不恨你这些年骗我,咱们两清了,我不欠你的。” “还有,”严霁楼把自己小时候捡到的那把小刀插进桌面,“我告诉你,我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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