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随着卖荏的商队南下,一路到了淮南, 南省物价比老家贵, 又得租房, 又得吃饭,因为没有地,一菜一蔬都得去外面买, 加上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严霁楼给的银票, 还有之前靠唐卡在昭觉寺挣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 本来也确实如她所闻, 当地手工和刺绣业兴盛,她本可以去给人打工,但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不安,好像那样会泄露自己的某些行踪,所以一直再没有动过针线。 三年前,偶然一件事,她从淮南搬来金陵,因为这里士绅云集,风雅文化盛行,她发现祭祀集会用香频繁,大有商机,所以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就设在梧桐书院的对面。 这座书院的子弟,大多出自本地富贵人家,更能负担起香料诗酒这种东西,而且读书人多的地方,风气也好一些,同他们打交道,总比市井闲散汉更顺当。 也幸亏她的嗅觉灵敏,又有手艺,除了刚开始起家难了些,后面口碑慢慢发酵出去,争取到不少回头客,到现在,除去经营的必要成本,每月账上流水充盈,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三个少年,两低一高,在青石板地面上站成个“山”字形。 “又旬休吗?”绿腰在柜台后面笑着问。 马上端午节到了,按惯例书院里要放假,她已经开始准备端午用的篆香和艾草。 边上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手里洒金川扇轻摇,笑眯眯地道:“是呀,一想起有好几天都见不到老板娘,我这端午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绿腰笑而不语,提着黄铜小戥子,将香粉称好,麻利地装进锦囊。 旁边穿深绿锦袍的少年,瘦削高挑,眉眼秀致,语气冷冷的,“钱兄既如此说,干脆别回家算了,反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哪都有你的下榻之处。” “我不回去,难道李兄替我安慰画舫上的美人?只是此事万万不可代劳。” 又看向绿腰,“不过,我倒是有意留在沈娘子店里帮忙,端午生意忙,恐怕正缺人手。” 绿腰坐在高脚凳上,以手支颐,笑吟吟地道:“好呀。” 穿绿的少年冷了脸,两人最右面的同伴出来打圆场了,“沈娘子,你两个儿子要先生不要,我们这里两个好口才的,成天磨嘴皮子,正愁没处打发,到你家一人教一个,看护小孩子,分文不取。” 绿腰每天都能听见这些少年插科打诨,这店的回头客中,一部分是货真价实冲着香料来的,剩下的,说是因为她也不为过,她倒是看得很开,偶尔陪着调笑两句,除非实在露骨,才会驳回去,反正既不会脱皮,又不会掉肉,那进账的真金白银,才是万万做不得假。 人不是靠西北风活着的,出来抛头露面,免不了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些年,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挣钱,就不能太要脸皮。 维持关系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她逐渐游刃有余。 “是吗?什么时候上门授课?” 她一边玩笑,一边把锦囊递出去。 那是一种她兑的新香方,名字叫“窗前省读香”,乃是用菖蒲根、当归、樟脑、杏仁、桃仁,各取五钱,和芸香二钱,研成粉末,用酒调和,搓制成丸,或捻成条阴干。① 若读书时产生倦意,焚烧此香,便有如夜间打开窗户,引凉风徐来,叫人神清气爽,睡意渐消。 因为这香的效果好,香味清淡,又能提神醒脑,在读书人中间很受欢迎,名声传开之后,就连外地的人都常过来拿货。 这几位便是最早试用的一批客人,她能立足,少不了他们的支持,因此免费送出。 两位道谢后都接了过去,那穿绿的少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嗯?”绿腰不解看向他。 少年的耳尖便有些红了,“这个香我还有,我想要换一种。” 绿腰笑着问他,“有香煤、香饼、香烟、还有香珠,你要哪种?总不会要香粉吧?” 香粉多是女儿家用,两位同行的友人听了这话,都笑嘻嘻地望向他。 “不,我想要一点独醒香,近来家父生意不顺,总是嗜酒,全家深受其扰。” 绿腰闻言蹙眉,转身在多宝槅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那鸡头米大小的棕色药丸,秤了在外人看来足够的分量,这方子是她在一个郎中那儿买到的,原料里面含干葛乌梅甘草还有枸杞,嚼服后确实有醒酒的功效。 绿腰将服用禁忌和方法都告诉李姓少年,少年要付钱,绿腰摇了摇头,挑眉一笑:“你拿着吧,算给先生的束脩。” 这话正和前面的玩笑呼应,大家都笑起来。 送走客人,绿腰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玩耍,心里不禁盘算起来,虽然方才是玩笑话,但是放眼四周,凡是家中有条件的,一般都给孩子开蒙得早,这个年纪,已经是能背三字经和弟子规的了。 她家这两个,还就知道在墙根儿底下玩泥。 绿腰想了想,把秦嬷嬷叫来,“秦姨,你打听一下哪里有供小孩子开蒙的学堂,最好离咱们不要太远,人也不要太杂,至于学费多少倒不要紧。”她手里还算攒了点闲钱,本来是预备要扩大店面的,现在看来,还是紧着孩子们先用。 “我不上学。” 柜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只小脑袋。 绿腰心里一沉,知道方才的话都叫这孩子听去了。 “为什么?”她问。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 青轩不肯扎当地小孩子的那种垂髫,秦嬷嬷只好把他头发全梳上去,给他扎成那种成年男子的单髻,戴上乌木小冠,本来就稳重淡漠的性子,显得愈发少年老成。 “每个小孩到你这个年纪,都是要去上学的。”绿腰看着儿子倔强的小脸,郑重地告知他。 她感到很意外,虽然她自己没有机会上学,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凭着认识不多的字和算术,也能独立做出严丝合缝的账本来,还能照着连环画上,给他们讲各种传奇故事,甚至多年来都没有放弃过画画,包括篆香的香型和成模,都是靠她自己摸索出来的,甚至被其他铺子买去当范本。 怎么儿子倒成了这副样子呢? 唇红齿白的小童有些急迫,“谁说的?隔壁油坊的旺旺,不就跟着他爹学榨油吗?还有磨豆腐的老张,也带着儿子走街串巷,做生意了。” 绿腰听完,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挣钱?” 他扭着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才重重地答了一声:“嗯。” 绿腰皱起眉头,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儿子跟前,蹲下身来,“为什么呢?我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吗?” 青轩不假思索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铜板,全都用线穿起来了,长长的一串,用手抓着,可以垂到地面。 这些都是他的零花钱,原来都被他给攒起来了。 怪不得最近只见弟弟买糖葫芦,他只在吃饭的时候多吃一碗,秦嬷嬷问他,他说:“我要长大。” 绿腰知道这孩子早熟、聪慧,也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但是看见他如此,还是觉得心酸,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为什么这样?”她问。 看他紧紧盯着门口,丹凤眼里涌动着冷意,绿腰明白过来了,一定是方才她和那几个梧桐书院的人说笑,叫他瞧见了。 他很不喜欢家里出现别的男人,可是为了省房租,她只能租这种后宅和店面相连的院子,而故衣巷的这一家,无论是在地理位置上,还是面积采光,都是相当优越的了,绿腰不可能为了小孩就忽然搬家,或者不和客人来往,只能尽力避免叫他看见那些谑笑的瞬间。 “青轩,上学去吧,上了学你才能做官,咱们才能搬家。” “真的吗?什么时候搬?”小孩抬起头,露出希冀的眼神。 果然,看来她猜得没错,他确实是对这个很有芥蒂。 不过她要小心点,这孩子没那么好糊弄,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差地会把它记住,必要的时候复述出来,回旋镖一样扎人。 “你先去上学。”她说。 - 严霁楼一早醒来,就找到府里的管家,问他昨夜焚香的下落。 在那种香气的熏陶下,他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梦中,久违地见到阔别多年的寡嫂,他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从前她坐在他怀里,那头发就像小溪一样,在他身上涌动。 昨夜,那种触感又真实地存在他指间,只不过随着清晨到来,化为一枕黄粱。 “昨夜廊上的焚香,以后每天都要点,点在我房里。” 严霁楼在出发去织造局处理公务前吩咐管家。 管家觉得奇怪,老爷并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来着,不过他是个尽心尽职的人,还是很快找来负责焚香的小厮,那小厮顺理向管家讨要花销,称这香是在城南的一家铺子买的,现在已经用完了。 管家想着快到端午,府里用香的地方多,还不如他亲自前去采买。 遂问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 “六幺居。” 严霁楼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停下脚步。
第78章 有一瞬间, 他似乎能听见鱼尾在鬼脸青的大瓮中摆动,天井里风上上下下来回乱窜。 沿着顶上那一方空再往上看,铅云聚集, 像是凝固的砚盒倒扣下来。 原来今天是个阴天。 “老爷。” 管家看严霁楼停住,还以为他要吩咐什么。 “你刚说那家香料铺子叫什么?” “六幺居。” 六幺……六幺……严霁楼喃喃重复。 他忽然笑起来。 管家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在江阴时就到大人身边了,伺候大人好几年,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总体而言,他这位年轻的主子, 除了性子比较冷清外, 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除了那年被调任回京, 他忽然决定打耳洞,如女子一般戴上耳坠, 虽然只是单侧。 旁人都以为怪异, 因见主子家中无长辈劝导,他身为管家也站出来劝过几句, 遭到过大人的冷眼, 除此之外, 一切都很正常,对他们这样的人,算是得遇良主。 “老爷, 您要点什么香, 我马上去买。” 严霁楼一言不发, 走上前去,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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