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落翻身, 驾起停在墙下的马车,策缰而出。 只有他知道,世上有个边陲小镇,在那里,“六”和“绿”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 车轮辘辘,每一次转动和跌宕都惊心动魄。 耳旁传来各种声音。 锔器街的炭火风箱,沿河两岸的喧哗,小贩叫卖蔷薇的吆喝,水声擦过河底的鹅卵石,一瞬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冬天静谧的小院内,大雪纷飞,室内炉子里木柴爆裂,炉上的铜壶里热水沸滚,她在他身下,两鬓汗湿,一声声地叫着“小叔叔。” 自从她走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陌生的称呼,却也是他最渴望听到的字眼。 她竟然就和自己在一同一片土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为什么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为什么没有来到这个叫故衣巷的地方。 来的路上阴云罩顶,两旁行人早已散尽,听见车篷顶上噼啪巨响,他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娘,那里有个人好奇怪。”在绿腰身后玩九连环的青轩忽然说。 绿腰正坐在门口,用玉杵捣龙脑和乳香,听见儿子如此说,循着视线看去,对面斜街上,什么都没有,褪色的老旧酒幌下,孤零零停着辆简单的青布篷马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匹马,在檐下淋得半湿,隔着雨幕,用幽深的黑眼睛望着他们。 她倒是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会骑马,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后院的门响起来,秦嬷嬷回来了,带回了书院童生的消息,绿腰着急问其中的情况,便挂上打烊的牌子,准备关门。 大雨滂沱,片刻,管家打着油纸伞过来,见自家大人站在雨中,被淋得像个落汤鸡,急忙上前举起手臂,为他打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呢,织造局的所官找您前来核对丝绸的海外出口数量,已经等了您大半天了。” 严霁楼指着那方写“六幺居”三字的绿漆小招牌,“你去。” 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么忽然对香料这种东西这么感兴趣了,但还是依言照办。 门环叩下后,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已经打烊了。” “我出双倍价钱。” 犹豫片刻,戛然一声,门开了。 站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看着柜台隔层里琳琅满目的各类粉末香球,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缭绕交错的香气丛林,几乎叫他醺然欲醉。 这才想起,大人并未吩咐清楚,而他本人,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在这些香料之中,找到大人昨夜偏好的那一款,对他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他看来看去,眉心深蹙,面色纠结。 绿腰觉得这人奇怪,既然这么急着买香料,又肯花双倍价钱,怎么却像个新手,再看他穿着打扮,锦袍贵气而低调,腰间玉带不菲,双肩微微下垂,跟人说话有欠身习惯,看样子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管家。 绿腰不动声色,主动提出为客人推荐。 这倒是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老管家心里一喜。 绿腰问:“您是要点在走廊上吗?” “嗯,对,不过卧房里也要。” 绿腰给他按照味道层次推荐,有清浅绵长也有深浓扑人的,分别适用于室内外,管家将小样靠近鼻翼微微翕动,也觉得确实不错,他这个粗人闻了都有些神往,怪不得自家大人肯冒雨前来惠顾。 老管家每样各要了些,绿腰称好,见他买的量大,付钱又爽快,料日后乃是位大主顾,便自柜台上取了些小样赠与他。 付的是整锭纹银,绿腰刚收下,青轩就算出了零钱,在旁边抢着找零。 待小青轩从柜台里捧着铜板出来,仰起脸,“给你。” 管家乍一看,倒惊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同他家大人有些像,说不出哪里,不知道是眉眼还是唇鼻。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 外面自家主子和马都淋雨呢,哪里有工夫供他在这里消磨。 回去的路上,严霁楼在马车中,一路闭目养神。 多年未见,看到她的第一眼,令他有些恍惚。 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看久了,又觉得不像。 她从前总是宽袍大袖,素面朝天,现在身上的衣服又小又短,裹得极紧,一件翠绿的短衫下,露出极细的腰身,曲线窈窕,从前她不爱装饰,现在发髻后面,层层叠叠的钗环,唇上的一点鲜红,隔着雨幕灼伤他的眼睛。 他没有上前去,他庆幸自己没有上前。 他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 不是惊喜,也没有快意,更多的是恐惧。 他怕这样的时刻,就像夏日早起时,院子里面草叶上的露水,在不经意间就会蒸发,然后无影无踪。 他时而恨她,不声不响地离开,让他在过去的许多年,恨不得无限展望,倘若有一天,她重新落回他手上以后,怎么样狠狠报复她,时而又觉得怅惘,从前的细节,被放大无数倍,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重演。 “嫂嫂。”随着离故衣巷渐行渐远,他忍不住轻轻道。 经过瓷器行前,他忽然睁开眼,提到家中并无多少可用的正经香器,管家闻言勒马。 严霁楼冒雨下了车,管家也随着主子一道,两人进了瓷器行,购置了不少金银香炉、铜玉香罂,还有匙箸一类。 回到家中,小厮把干帨巾递上,严霁楼自己接过擦了手,也给了老管家一条,示意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管家道谢,完事以后又到前面账房,清点钱袋里面的数量,顺便上账。 严霁楼无意中听见老管家朝新来的学徒道:“你看看你又算错了,连人家卖香的小娃儿都不如,三五岁的孩子,钱找得分文不差,比你准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管家是个惜才的人,说着又喃喃念叨:“那小娃儿算术真不错。”心想那孩子若真有天赋,再长大几岁,可以招来在账房上帮忙。 “什么小娃儿?” 老管家顺口一答:“那个六幺居的老板娘,带着一个小男孩,看样子有五六岁。” 严霁楼立时愣在原地,心内如翻江倒海。 她又成亲了吗?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 他正要再问,身后响起一声“严大人”。 原来是前来洽谈事宜的所官郎中,正站在正厅的台阶上,远远地朝他拱手行礼。 严霁楼见状收敛神色,回以致意。 管家已经分派好香器的摆放位置,吩咐底下的小厮去廊上焚香。 正厅的铜柜一角,点起新买来的水沉香。 老管家谨记老板娘的说法,“烧香,以无烟为好,沉香香气幽微,煮来更妙,”于是他用小银鼎装水,安置在炉火上,将整块沉香切碎放入,随着香炉里面温度渐升,那幽幽的香气,逐渐弥散至整座大厅。 看着眼前的所官,严霁楼倒好茶推给他,问道:“你的腿伤好了吗?” 对座的所官有些意外,仿佛被上官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很奇怪的事。 “谢大人关心,已经好多了。” 他之前一直在千户所里当文书,年初被提拔至织造局,新官上任,未免格外重视这难得的机缘,前段时间去外地执行公务,从马上摔下来,休养了几个月,一直到今天才来拜见自己的主官。 开门见山,拿出账簿,初步确定今年对外出口数量以后,天色不早,按理说应该送客了,此人却面露纠结,严霁楼挑眉,示意他直说。 原来是机匠的事。 听完以后,严霁楼轻抚眉头,似乎对此也有些头疼,不过他还是平心静气地告诉对方,不必着急。 织造局下设有三个名叫所官的头目,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负责海外出口事宜,一个负责管辖机匠,还有一个负责宫廷皇室和百官的用料供给。 他知道管辖机匠的那位所官,生性贪婪善于算计,把机匠每天四升的春季口粮,按九折发放,剩下的到冬季才发放给机匠,这个时间差内投机倒把所得都进了自己腰包,底下机匠们发觉他暗中做手脚,惹得人心纷乱,时有烦言。 “这件事你不必急,我已经有了谋划,不日即将见成效,”严霁楼看着对方沧桑的脸,笑道:“不过你这么做,倒令我很意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为了底下工匠,得罪自己同僚,似乎并不是划算的做法。” “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两人又说了几句公务上的事,严霁楼忽然话锋一转: “这香怎么样?” 海关郎中似乎有些骇异,不过他其实也早已注意到大厅里的香味。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此人在走前这样道。 他早听闻这个严大人,颇得圣意,乃是皇帝面前的一大红人,本以为是个佞臣,今日一见,倒令他有些收回成见,听说自他掌管江南织造局以来,政绩斐然,去年丝绸产量翻番,更难得的是,真的肯替织工着想,因此,就连一向最厌恶的香粉一类,似乎都变得沁人心脾了许多,他那样说,也是有归顺的意思。 严霁楼起身,没想到这香还能为他解决政务上的难题。 回到自己卧室,床头,小厮已经替他点上香,是篆香,形状十分漂亮。 听老管家说好像叫什么百刻印香,里面含松柏。 在松柏的清苦气中,严霁楼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寡嫂曾经穿过的衣服,睡着了。 他告诉自己:从长计议。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他都不在乎了。 这回,这回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第79章 说好的从长计议, 严霁楼第二天就等不及又去了一趟。 雨停了,今日是个大晴天。 同雍州的旱热不同,金陵的夏天如同一口雾气腾腾的大锅, 即使躲到凉荫之下,也有无数热气自脚底蒸腾而起。 绿腰便也穿得清凉了些。 鹦哥绿的抹胸,外罩月白色水纬罗对襟衫,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捣香药,一双猩红春缎白绫高底的绣履,轻轻来回荡漾。 才一开市, 就有人上门。 “姐姐。” 绿腰见原来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子, 恐怕是才入学不久, 年龄很小, 一脸的青春稚气,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常来她这里, 短短几天跑了好几回了,除了昨天下雨才没有露面, 他把她叫姐姐, 她说过几回, 他倔强地不肯更改,后来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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