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的呼吸有一瞬间停滞,她有些眩晕,扶着桌边才勉强站稳。 他长得和从前有点不一样了,据说他的名字是个老秀才起的,借用的一个前朝首辅之子的名字,虽然叫“楼”,可是那时候十六七岁,长得高而削瘦,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小亭子,而现在,已经长成了真正巍峨屹立的楼阁,目光扫下来,带来一种磅礴的美丽。 眉骨下的眼角微微上翘,眼皮削薄,五官深刻,显出身上一半的异族血脉,因为皮肤白皙,显得越发俊美。 “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很多年。” 他比过去高了很多,站在她面前,静静地俯视着她,绿腰感到头顶一阵冰寒,那种凉意,很快蔓延到全身。 “你知道吗?” 他站在窗边,自顾自地说起来,讲起那些信,讲起自己少年时的死敌杜庆,还有那个玩弄了他的拙劣谎言。 他说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无话可说,终于停下来。 “原谅我吧。” 他逼近她,目光灼人,眼神里却是哀求。 绿腰为避开他的审视,一直垂着脖子,把头埋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定决心。 抬起头道:“民妇不认识大人,听不懂大人的话。” 严霁楼不说话了。 他有一些慌乱,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左右看了一会儿,把桌上的茶递过来,递到她嘴边,意思是要她喝。 “萍水相逢,不敢受大人恩惠。”绿腰很快扭头,脸对着侧下那个位置,那里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只玉瓶,里面插着长梗玫瑰。 严霁楼很快发现这一点,发现她看着的位置。 他笑起来,端着手里的茶盏走向花瓶,把茶水倒进瓶中,从中抽出一枝,小心翼翼地握着,“这个玫瑰叫作红袖,不是咱们那儿的苦水玫瑰,我记得有一次,你做千层花馍,就是用的苦水玫瑰,你给你姐姐做的,当时我腿受伤了在家,你还给我也分了一些……” 绿腰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打断他,“我不认识这种花。” 严霁楼露出迷惑的眼神,他低头笑了一下,“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有些细节出问题,在所难免,咱们以后慢慢回想,一定会想起来的,或者,不想也行,旧的东西也不全是好的,该扔的趁早扔掉。” “大人恕罪,时辰到了,民妇应该回家去了。” 严霁楼脸色忽然阴沉,手里的红袖玫瑰死死捏紧,花梗上的刺没有修剪,一根一根扎进了他的掌心,溢出几点鲜血。 “你不打算原谅我,对吗?” “民妇一介草民,大人是京城来的提督,如何敢称原谅二字?” 严霁楼看向她的脸,多年未见,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那种模糊的秀气褪去,变成一种清晰的美丽,他记得她的眼睛是内双,现在那纹路却很深刻,眉毛粗糙的毛流被修剪顺贴,眉峰高高挑起,像是一种挑衅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那会儿,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并没有攀附豪门,发生过那样的事没错,但是我并未负你,我一直都没有成亲,其实我不是要故意骗你,我太蠢了,连自己也骗了……”他一时想说的东西太多,语无伦次起来。 “请大人自重。”绿腰打断他。 严霁楼笑了一下,“好吧,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心里有怨言,我愿意等。” “民妇已经成亲了。” 严霁楼彻底愣住了,他站了良久,手里还握着玫瑰带刺的长梗,时间太长,他已经忘了手心的疼,一步一步靠近她,“嫂嫂,你真的要同我如此?”如此生分。 绿腰面容冷清,语气僵硬地道:“我不认识大人,更不认识大人的兄长,还请大人不要再称呼我这两个字。” 不叫嫂嫂? 严霁楼像是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他很愉悦地弯了眉眼,“那你为什么还叫绿腰?” “我叫六幺。” 绿腰冷漠地纠正他,“店里的牌匾上写了,六幺居。” 严霁楼冷笑,一侧眉峰轻挑,“行吧。” 他似乎有些疲惫,终于放弃这场缠斗,转身重新回到窗前的座位上,落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里,身姿有些蜷缩,不像她刚来时,那般端正挺拔。 “民妇告退。”绿腰说完,打算退出这座清冷的雪洞。 “明天换一种香,今天的安息香,我不喜欢,它让人说胡话。” 隔着屏风,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 绿腰看着紫铜香炉里袅袅燃烧的安息香,扭过头,对着屏风上的半扇冷绿说道:“我愿意将钱全款退还,贵府的生意,我做不了。”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六娘子平日就是这么跟人做生意的吗?出尔反尔,可是生意场上的大忌。” 他故意叫她六娘子,而不是像旁人那样称呼姓氏,恐怕是为了故意讽刺,绿腰不以为意,“世间事千变万化,总有人力难为之处,适时变通才是长久之道,若知道前方是死路,还要一厢情愿走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你的口舌很伶俐,确实不像我的寡嫂,她是安静老实的女人,和人吵架都要教,我总是怕她被人欺负了,要是能像你这样,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这回绿腰垂下眼,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声音有些放缓,听着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只是在喉头,刻意地裹了一层笑意,“安静倒罢了,老实可不是什么好词,我想,你这位寡嫂过去一定受过很多委屈,只不过从没有人知道罢了。” 这下轮到里面沉默了。 “安息香太聒噪,明天点沉水香!”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这次绿腰再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的话应该说得足够清楚。 她径直转身走出房门,下了台阶,此时已至薄暮时分,在月光下,满园的松柏影子如同水藻起伏。 提督府离故衣巷有挺长的一段距离,回去需要搭车,幸亏城中交通发达,只要肯花钱,哪里都能去得,她搭了一辆马车,回到家中。 刚下车,就有人守在店门口。 绿腰看了一下,是个陌生人,这人也看见绿腰,主动迎上来,称自己是经纪行的,“这是您签过的契,假如违约的话,需要三倍赔偿。” 绿腰想起来,确实,她只逞一时口舌之快,倒忘了自己立过契约,当时她想得简单,几个月,弹指一挥间,钱就到手了,现在看来,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三倍的价,对她来说确实价格不菲,但是真的负担起来,也不是不能,只是想到两个孩子马上要进学,秦嬷嬷身体不好,最近一直在服药……这么想起来,日后花钱的地方还有一大把,自己扩大店面的打算什么时候才能落实。 绿腰疲倦地按了按额头。 “提督府的人说,从今以后,每天隔日早晚,会派车过来接您,”那人把帽子扣到头顶,“明天要用的是沉水香,别忘了带上。” 为什么在那里不说,一直追着她回到家里吗? 她想,从前的小叔叔已经不在了,这位严大人,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
第81章 早上天还没亮, 马车就停在门口。 青色的油布篷,红色马鞍,车辕上存着朵朵云纹雕花, 不知情的人路过驻足,指指点点,以为有人即将去参加宴席。 为免去类似的无端猜忌,绿腰只好很快爬上马车,赶车的是一位老人,背影粗糙寡言,路上也不讲话, 绿腰自己有心事, 自然也不肯说话, 于是这么一路便沉默着。 还是昨天的院子。 她进去的时候, 里面仍旧是空空荡荡,只有头顶繁匝的枝条中, 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连虫子都是寂静的。 屋子的主人似乎不在,书案上的墨笔搁在青瓷笔洗上, 砚盒里的墨汁仍然盈润, 博山炉里剩余的残香凝成暗灰, 昨夜应该烧了挺长时间。 门口多了一架黄花梨的长木架,上面挂满长袍短衣,甚至还有官服, 绯袍上面绣着白鹇, 另有一条玉带。 怪不得进来之前, 管家告诉她今天不用去管园林和水榭那些地方,大人另有任务交待给她, 原来是为这些衣裳熏香。 绿腰问管家要来了熏笼和熏炉,熏笼是竹条编的圆笼,口朝下倒扣在熏炉上,衣服搭在熏笼外。 熏衣之前,她先放了一盆热水在熏笼里,将衣服浸润,再点燃熏炉里的香材,这样衣服中的香气能保持几天都不消散。 她活做得细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衣服熏过两遍,正要再用香珠擦拭袖口和领口的时候,屏风后面传来声音。 “把衣服给我。” 原来他还在,绿腰心里跳了一下,将衣服叠好,放在红木漆盘里,端进去给他。 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黄花梨月洞形架子床,没有设床帘,一眼可以清晰地看见床上所在。 原来他还在睡觉。 这会儿坐在床上,手里端一个青花瓷碗,正仰头汩汩喝水。 “站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喝完水把碗放到一边,身上的白色里衣敞开,露出大半清瘦的胸膛,头发散开来,虽然戴着明丽的耳坠,却一点都不显脂粉气。 “过来。” 绿腰走近,把手上衣服连着漆盘递给他。 严霁楼拎起绯色长袍,“知道我要穿,你还把它叠起来,嫌活太少了吗?” 说完,又拿起白色中衣,将领口凑近轻嗅,摇一摇头,“不够香。” 绿腰皱起眉,她自己闻,里面有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生龙脑,只在前调带着点清苦味,后调基本全是浓密的回甘。这香叫荀令十里香,相传古代有位荀令君去朋友家做客,坐过的席子几天后香味都不散,人们一时以为潮流,纷纷效仿,这个方子便是从古籍上得来,只不过她嫌香味太重,私下做过一点改良。 绿腰想了想,现在重新熏恐怕也来不及了,于是她低头,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递给严霁楼,“里面有好几种香草,挂在身上长久留香。” 严霁楼接过香囊,翻来覆去地看,只见紫色的香包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只小鹿,做工细致,栩栩如生,“依我看,你的绣工比制香的本事厉害多了,金陵又有这么多绣坊,为什么不去当绣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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