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要枕顶香……”少年红着脸说。 绿腰摇头轻笑,“不行呢, 这是大人用的东西。” 原来这枕顶香, 于床笫之间有额外的功效, 为了增加进项,每家香料铺子基本都会暗中备下, 她也不例外,没有人肯同钱过不去。 “我有钱,愿意出钱。” “那也不行。”绿腰轻轻挑眉,本来就描得细细长长的蛾眉,弯成柳梢上的弦月。 “怎样才可以呢?” 绿腰俯身支颐,在柜台前轻轻一笑,唇上的红随之溢开,“那要快点长大才行哦。” 到底是后生仔,看见这副云鬃叠翠,粉面生春的样子,一溜烟便跑掉了。 阶下,穿一身红色补子官服的严霁楼,立在转角,气势不善,倒像个镇店的邪神,惹得行人纷纷远避。 他本来是要去衙门的,马不听话,把他驮来故衣巷,却撞见这样一桩艳事。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真的还是他的寡嫂吗?不像是了,他认识的那个她,听了这种轻薄的话,只会像个老夫子一样板着脸,狠狠地将对方训诫一番。 他的寡嫂,永远穿宽袍大袖,上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锁骨和细腰藏在宽松陈旧的外衣下,是别人永远窥不见的圣地。 她不会涂脂抹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寡嫂,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装点,更别提那样挑的细眉,和红到冲人的丰唇。 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一只羔羊,而不是像这样聒噪的鹅,或者无所顾忌的野马。 严霁楼忍住当面对峙的冲动,他翻身上马,回到织造局,一口气写了几个月内堆积的公文。 不一会儿,主簿告诉他,上面的寿辰快到了,严霁楼想了想,写出个单子: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以及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字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 此外,还有天宝鼎、汉垂环樽一座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罏一座、珐琅索耳罏一座。① “这样是不是有些……少了,”主簿很谨慎地问,“去年时候进献的大约是这些的一倍。” 严霁楼忽然沉默,是这样吗? 看来世人所称佞臣也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个媚主之人,知道当今圣上好书画风雅,便可着劲地收集古玩字画。 外派的几年磨练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或许她也是一样。 他在宦海浮沉,为免船倾舟沉而以命相搏,她何尝不是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呢,一箪食一瓢饮,绝不是什么圣贤书上安贫乐道的证明,而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贫贱生活。 他忽然明白,面对她,自己又一次犯了傲慢的毛病。 就像那年周礼告诫他,要小心寡嫂,要保持距离,他想也没想,就说那是“无稽之谈”,而面对后来真正的无稽之谈—— 结果证明,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周礼在科场的造诣上并不如他,却比他更早地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他应该感到惭愧。 她是个活人,是他一直在刻舟求剑。 想到这儿,严霁楼放下笔,嘱咐衙门的主簿,喊来老管家。 - 又是快要打烊时候。 昨天那位大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 绿腰暗自称奇,难道他又是来买香的吗?就算是当饭吃,也不会消耗得这样快吧? “掌柜的,我是来求您帮个忙。” 这话令绿腰摸不着头脑,她一介市井妇人,如何能帮得了他们这样贵人的忙? “昨天从您那儿买的水沉香,我不会点,全给煮坏了,搞得家里烟熏火燎。” 绿腰原本在算账,手底下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播着算盘珠子,听见这话,不自觉放下手里东西,皱起眉头。 不应该啊,她听说他是外行,第一次用香料,推荐的都是易燃易储的大众用品,应该没有什么难度才对。 绿腰想了想,恐怕是对香气不满,要退货了。 她倒也不纠缠,很慷慨地说:“那你拿过来吧,我帮你处理,退换皆可。” “不是不是,我是想请您上门,由您来为我们府上焚香。” 绿腰瞪大眼睛,她知道有些高门大户,家里园林广阔,竹木繁盛,花草葳蕤,为了更好地表现天地自然的灵气,一般都会配备专业的焚香和调香艺人,但是叫她这个卖香的上门,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老管家见她犹豫,“不需要您整天都在,下午或者其他时间,只要您抽空过来一趟即可,我看您打烊也比较早。” 绿腰脸微微红了,其实不是她打烊早,而是最近这几天她一直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忙,事急从权,将店里生意暂且抛在一边了。 因此她还要再讲,不想柜台外的老人,自袖中接连排出三锭元宝,一字型放在柜台上。 “我家主人极爱香,我要再处理不好这件事,可能就要卷包袱走人了,只能仰仗您救我于水火。” 话这样说,分量就很重了,当然,台面上的元宝分量更重。 绿腰问:“您家占地几何?”她想确定一下香的用量。 老管家愣了一下,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立即报上数目,又将府里各处高低,林木水流,阴阳向背都说清楚。 绿腰看此人出手,隐隐觉得是个大单,稳妥运行下去,按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便能扩大生意规模了。 由于老管家告诉她,府里的香薰需要在早晨或者晚上点,绿腰便同他约定好,隔日早晚去一趟。 “这里有一封契需要您签。” 绿腰接过,在烛光下大致看了一遍,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还是很快就捺上自己的手印。 同这些大户人家做事,确实比市井小民麻烦一些,但是在钱财方面,相对也更有保障。 她正愁两个孩子进学的事呢,或许这是个转机,不止是钱财进项,这样的高门显贵,总是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如果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得到主家的赏识,就可以送孩子进更好的学堂。 绿腰最后又问了一些主家的偏好和禁忌,细细记在纸上,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同管家道别,一直送到阶下。 看着身后小店变暗的窗,老管家不由得擦了把头上的汗。 他家大人到底什么毛病,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大有可为,怎么突然喜欢上烧香念经了,还非要重金雇人上门来弄,枉他一大把年纪,还要站在人家店里编谎。 昨天那个水沉香,他点得明明十分不错,整整烧了一夜,又节省,又好。 - 第二日,严霁楼特意早起,不想,这日却是个大雾天。 隔着苍茫如牛乳一般的雾气,严霁楼站在二楼台榭之上,被空气里的玫瑰清露,混合着松柏气息环绕。 “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唐诗中的风雅,他今日亦有所品。 穿着一身绿色长袍的妇人,在对岸水泊的花丛中若隐若现。 太阳出来时,绿腰终于在各处山亭水榭,还有曲廊长阶上,都点上香。 没想到这提督府,会有这么大,一早上行遍各处,简直像从前在村里冬天下河挑了十几扁担的水。 有些是篆香,比如廊上,需要更深远留香的味道,而且香的形制要能登大雅之堂,有些是水香,比如大厅和一些堂上,清淡邈远,连日不散若有似无为最佳,线香,需要点到供台上——她意外地发现这座宅子中有佛庵。 至于卧房,她暂时还没有进去,管家没有吩咐过她这一点,她想,自己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冒犯人家。 截至目前,她并未见到那位神秘的老爷。 身上的这件衣服,也很奇怪,绿腰想起,管家告诉她,在宅子里走动的女婢,都要穿上类似的形制衣裳。 一件宽大的长袍,斜肩的扣子,一直系到颈上。 可是她早起进府,几乎没有看见这样穿着的人,甚至没有看见几个所谓的婢女。 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令她不安,风吹起长袍,她感到一阵寒冷。 严霁楼攥紧手里的一纸契书,看着那飞舞的裙裾,隔着窗户眯起眼睛。 很好,她终于又成了他的寡嫂。
第80章 这天下午, 绿腰按照安排,进内室里面去焚香,这几日她对这座宅子已经很熟悉, 唯有内室还从未涉足过,她下意识地问里面有没有人,管家支吾了一阵没说话,绿腰也没多想,拿上香盂径直去了。 越过曲廊,在水潭旁的一个小院子,青石上刻着三个字“照犀居”, 院子里面松柏竹影交错, 地上是青白色的大石坪, 她沿着石子路走上台阶, 推开门。 家主住的屋子空荡得很,如同一个雪洞, 中央被四扇落地缂丝青山水的屏风隔开, 最前面只有一架多宝槅,上面零星摆着几样金石古玩, 靠门处一尊青铜大鼎, 除此之外, 再无多余。 由于极安静,绿腰不自觉放轻动作,取出一点安息香, 刚点上, 就听见屏风后面人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茶。” 绿腰想她又不是府里的丫鬟, 遂置之不理,过了会儿, 听见里面咳嗽,仿佛生病了一样,她看了看桌上,成套的茶具放在那里,其中一个甚至单独摆在一边,倒像特意在等人似的,她走过去倒了一盏,放在漆盘里端进去。 那人坐在窗下,正背对着自己,她只能看见他耳上的绿松石耳环。 男人戴耳环,倒很稀奇,绿腰想,虽然她自从离开雍州,就见过不少奇人轶事,男人戴花在某些地方是很常见的事,但是打耳洞?在她印象中,只在一些异族人身上见过,汉人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耳饰似乎一向是女子的专利。 男人一直翻着面前的书,似乎很入迷的样子,绿腰不准备打扰他,尽可能轻地放下手里的托盘,那杯中的绿茶,一点涟漪都未溅起来,绿腰正要离开,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嫂嫂。” 她下意识地回头,刚才还在看书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极其高大,挡住月洞窗漏进来的大半日光,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脸。 “嫂嫂。” 他像是在微笑,“你是不是把小楼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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