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严霁楼坐在灯下回味白天和儿子的见面。 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他就确定:一定是我的种。 他比自己长得更像藏人。 那样深刻又辽远的眉眼,在江南的水汽之中,变得水墨氤氲,像是某种动物幼崽,就连那种对人冷酷又提防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 还不要说他那样聪明,他想:除了我和我儿子,恐怕别人也很难这么聪明。 就像他给寡嫂承诺说要等她,可没说不能主动接近她,她不肯走来,还不让他走去吗?他们的孩子叫什么来着,青轩……
第82章 站在谢家的书墅里, 严霁楼忽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 那时,他上学的时候很迟了, 刚入学比起别人,无论是交际还是学业,都格外吃力,虽然只大约用了三个月,他就赶上来,到了排名前列的位置,但是遭遇过的排挤却真实存在, 至今还历历在目。 今天教的是《幼学琼林》, 这些孩子基本都是开过蒙的, 因此, 不必从最基础的生字开始教起,原本严霁楼还有些担心, 怕小青轩更不上, 后面看他学得很快,念书的时候小嘴流利得很。 想来, 是他娘把他教得很好。 他将今天的内容教完, 接下来叫孩子们熟读背诵以后, 就可以散学了。 记得他当时在学堂,是有背不过书不准吃饭的习俗,负责给谢氏子弟授业的老先生, 也相当严厉, 偶尔会打手板和罚面壁, 严霁楼却不想这样做。 下午的太阳,从月洞窗里斜射进来, 恰好照在最后面那张小桌上,一片圆圆的虚影,如同铜镜一般,照亮一张雪白的小脸。 把书阖上,“青庐,你背好了吗?”青轩悄悄探头过去,问弟弟。 青庐是尖下巴,两撇下垂的八字眉,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有点病气的样子,大约是不适应新环境,也有点怕讲台上那个高大的先生,他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慢慢背吧,反正我也没有。” 其实他早背得滚瓜烂熟了。 讲台上已经有人陆续上去找先生订背了,青轩看着他们,又扭头看看青庐,无奈地摇摇头,偷偷从袖子里,掏出小刀,手里握紧,开始削一根木棍,刀是从家里拿的,秦嬷嬷用来削土豆皮,木棍是他在秦家的花园里捡到的,打算用来削成箭镞。 这一篇,谢氏子弟多半都学过,因此很快背完出去,本就宽阔的大堂显得更空空荡荡,只剩最后一排的两个小孩,一个闷头念书,还有一个,不知道在玩着手里的什么。 严霁楼看着他们,已经站起,又重新坐下,他打算给他们一些时间。 窗外不时传来嬉闹声,这座书墅,靠近后花园,由于谢家调和风水,祠堂位置改迁,所以原来的旧祠,就腾了出来作为宗族子弟的书墅,花园里面草木繁多,鸟兽也广集,甚至还养着几只老龟和白鹤,大家都在玩儿,弹弓和毽子,还有沙包,还几次,都扔到窗户上面来了,发出嗵嗵的撞击声。 有调皮的小孩子爬到窗户上看,面对这连个唯二没有完成任务的同窗,有些展露同情,有些给予嘲弄。 青轩不动如山,手里木箭已经初具雏形,削好的箭很快就穿过桐油窗纸,飞出去,外面瞬间不吵了。 他隔着窗户上小洞瞪人,表示谁再捣乱他弟弟背书,就要不客气。 幼年的小孩子,和假山上的猴子区别不大,虽然闹腾,但是默认武力高者拥有优先地位,这个新来的沈青轩,不知道吃的什么长大的,脸看起来小,但是长的比同龄的高,又比和自己一样高的更有气势,一来就把大家震住了,还不要说他敢玩儿刀和箭,虽然是木箭,看着上面的尖锋,大家还是心有余悸。 本来他们无意冒犯他,都是冲着那个小病秧子去的,这下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严霁楼起身出门,将孩子们都驱散开来,顺便狠狠地布置了更多堂后的课业,引得哀嚎遍野。 他轻轻走向后排,先走到青轩旁边,半蹲在地上,“还没有背过吗?” 他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早就看见了,很想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宁愿在这儿自己玩儿,也不上来找他背诵。 在昨天,他就见识过他的出类拔萃。 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完全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个和他眉眼相似的孩子,行事有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果决沉稳,反而是他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好多年了,在这么一个孩子面前,反倒畏手畏脚,踟蹰不安。 他很怕给他留下坏印象。 就连此刻蹲在他面前,也要留开数寸的距离。 青轩回头看向先生,他这样悄无声息地过来,吓了他一跳。 因为在这位先生来之前,管他们的王老夫子,就严厉警告过他们,这位是很尊贵的人,而且也很可怕,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进大狱,大家便都有些畏惧,不过在青轩看来,无端地觉得亲切,他不怕他,所以昨天才敢在考核上面,喊他帮自己朝井里放竹竿,以至于娘昨天在饭桌上问他有没有想过人家不帮你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会帮他,虽然他都没见过他。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扶在课桌上问。 “嗯。” “那你为什么不来先生身边背呢,嗯?” 青轩难得地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我等其他人背完,反正我又不急。” 严霁楼回头看了看旁边桌上的另一个小孩,他记得,他叫青庐,沈青庐。 这孩子还是他放进来的,他听说了她开出的条件,也迫不及待想见见他,他看了登记的花名册上面,这孩子比青轩小一岁,至于长相,他仔细比对过,也同他们父子很不一样,他想起来寡嫂的说法,她说自己成亲了,可是据他查到的消息,她来金陵三年,一直在故衣巷租住,始终都是单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个姓秦的老嬷嬷。 难道是之前她和别人……不可能,她如果肯将自己托付给男人,也不会在老家那面就一直守寡,自从哥哥去世,身边就有很多人一直游说,她从来没松过口,严霁楼了解她,她连自己这个同床共枕过的人都不肯交心,对于别人,恐怕就更防备了。 一个有秘密的人,连自己的梦话都不会信任的。 这一点,相信她和他都一样。 严霁楼这样想着,青轩已经快背完了,“月有三浣:初旬十日为上浣,中旬十日为中浣,下旬十日为下浣;学足三馀:夜春日之馀,冬春岁之馀,雨者睛之馀……” 很短的一截,他也确实背得很熟,刚开始学学问,主要是为一个熟字,不求他们懂得其中的意思,严霁楼听儿子的断句倒很准确,试着问了其中几句的意思,他一一对答如流,他再问下去,原来是昨天晚上,母亲为他提前温书了。 “你娘也会这些吗?”他印象中,她能识得字,但是都是常用的简单字眼,倒是画和算这两方面比较突出。 “娘读得比我们熟,百家姓千家诗,她都会。” 后面扎着双髻的小青庐说。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笑着问。 “嗯。”这孩子点点头。 偌大的室内,因为空荡而传来童稚的回音,背得虽然结结巴巴,也算勉强过关。 严霁楼合起书,还有未曾使用过的让孩子们胆寒的戒尺。 这孩子看着脸色苍白,先天不足,养育起来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无论是不是她的孩子,都让他替她觉得辛苦。 另一方面,他想起自己的幼年,也算是寄居在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家里长大的,对他来说,看痛苦重现绝对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比较幸运的是,他比眼前这个小家伙皮实多了。 因此,严霁楼不打算为难这孩子。 “好吧,你们可以回家了。” 严霁楼起身,蹲在地上这会儿,已经叫他腿脚有些酸麻。 外面传来人对话的声音,隐约像是王老夫子和谁,还是青轩敏锐,他很快跳起来,“娘。” 青庐也提起书包就要往外跑,一面喊着:“娘来了!” 是她吗? 严霁楼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赶紧躲在后窗,那里有一扇立柜。 目前还是不要叫她知道自己在接近孩子为妙。 外面传来声音,真的是她,似乎在和老夫子说话,“别人都下学了,等不见这两个孩子回来,怕他们惹了什么麻烦,我只好亲自进来看看,贸然打扰,实在抱歉。” “那倒没有,是我们书墅的先生,在订背他们课文呢。”王老夫子笑吟吟地说。 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长得乖巧,性子也不胡闹,小的虽然不如大的聪明,却很会看人眼色,今天见到他们的母亲,秀美端庄,观之可亲,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于是,这个一向不苟言笑被视之为老古董的夫子,不由自主态度就变得和蔼起来。 “哦,原来如此,那倒是辛苦先生了,他们开蒙不久,就怕赶不上其他学子的进度。” 两个小孩一面一个,抱着绿腰的腿撒娇,一听见这话,都很不服,哼哼唧唧起来,王老夫子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表现甚好,我教他们算术,那算盘珠子打得,真是比我那几个十几岁的学徒都好。” 绿腰想,这恐怕是得益于她日积月累带着他们在灯下看账的经验,轻轻笑了一下,“是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想,自己做香料生意倒是对的,要天天在灯下做针线,叫孩子学去了,恐怕教书的先生也要头大。 又寒暄了几句,绿腰主动告辞,说要回家去了,两个孩子都同王老夫子打了招呼,正要走,青轩忽然挣脱绿腰的手,一个人又跑上台阶,从学堂进来,他向四周逡巡一遍,发现那个肯蹲着同他讲话的先生,竟然躲在立柜后面,他还是看见他的松绿色耳坠折射出的光,才找到他的。 “先生,再见!” 这小家伙,竟然特意跑进来同他道别。 “你为什么不出来?” 严霁楼眼里的沉痛一闪而过,同儿子开玩笑道:“叔叔长得不好看,怕吓着你娘亲。” 青轩的小脸皱起来,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那你还是躲着吧,我娘亲确实只喜欢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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