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受这一点误导,按照曾经的种种迹象,推测她肯定是从事了织造的行业,于是接了织造局的活,千方百计地在江南大街小巷寻找各种绣坊绣娘,结果事到头来,这么多年,她竟然把自己的手艺早撂到一边,干起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行当。 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避开过去的一切,故意让他找不到她。 “不喜欢刺绣,费眼睛,又容易扎手,还是觉得香更有意思。”她故作轻松地说。 “是吗?” 严霁楼盯着她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那张瓷白的小脸一脸镇静,叫他挑不出任何错漏。 良久,他一笑,将手里的袍服扔回托盘里,“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完从床上下来,一只脚踩住床边的矮几,穿上长靴,头也不抬,“去把它洗了。” 小厮在一旁伺候他洗漱,严霁楼用帨巾擦了脸,见那小厮端着银盆出去,又吩咐他:“帮忙把沈娘子带到后院,她不知道浣衣房的位置。” “我为什么要给你洗衣服?” “因为你熏香熏得很不合格,作为出了钱的主顾,我有理由罚你。” 他说着忽然抬头,漆黑的眼睛里若有深意,“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你是我的寡嫂,我就会孝顺你了,你自己选吧。” “第一,我不接受你的惩罚,我的香没有任何问题,你是一个难伺候的怪人,你应该去找郎中看看鼻子,第二,不知道你有什么怪癖,喜欢胡乱叫人,或许别人可以满足你,但是我对做你的嫂子没有任何想法,另请高明吧。” 绿腰把托盘放到一边,“钱我晚上会送过来,或者你找人跟着我去取也行。” 她说完扬长而去。 “沈绿腰,不要忘记你签过什么。” 绿腰头也不回,“三倍赔偿,如数奉上。” 严霁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暗中捏紧手中的香囊,那只活灵活现的白色小鹿,在他掌中皱成一团。 这么多年不见,到底是她的脾气渐长,还是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她原来更擅长伪装。 难道他的解释,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她为什么这么犟? 绿腰回到自己的铺子,每日辰时开门,门口已经等了不少顾客,马上就要到端午了,香包无论是买现成的还是自己缝制,都少不了香料,她想:就算赔偿掉那笔违约的款子,应该很快也能再赚回来。 她是节省,不是真的没钱,这几年的经营下来,她在钱庄里已经存了一笔不菲的周转资金,轻易不肯动用,这就是她自力更生的底气,就算带着孩子,也不用卖身嫁人,寄人篱下。 柜台前的一位妇人,看着架子上的兔形香囊,露出惊艳的眼神,“老板娘针线这么好,我看织造局的那些官坊绣工也比你不上。” “是吗?”绿腰笑道,声音却有些黯然。 “听说那儿在招人,你可以去试试。” “谢谢了。”绿腰已经在心里婉转地拒绝了。 她和从前已经一刀两断,从坐上南下的渡船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回头。 生意火热,容不得她神伤,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顾客,到了下午太阳落山,她想早点关门,去钱庄里面取钱,如果提督府的人再不上门的话,她就亲自给他们送去。 果然,她把现银取回来,一直等到傍晚,暮色四合,还是不见人来,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还不等她去,那辆青色油壁车又准时停在巷口。 绿腰揣上契约还有银两,上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回马车驾得飞快。 老地方。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屋里多了许多装饰,清冷的雪洞瞬间热闹起来。 她本来要找的是管家,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人,只有再见他一面了。 “这是退款,包含三倍的赔偿。”她对着屏风说,因看见香炉燃烧看,知道他在。 严霁楼看了她放在桌上的契约和银两一眼,落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指节轻叩桌面,“既然如此,我也给你看个东西。” “这是什么?” 绿腰看着桌上的线状簿子,心里奇怪。 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满各种香料的市价,还有门摊税一类的东西,严霁楼悠闲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拿茶盏盖子撇去上面的浮沫,“你欠缺一个好的伙计来帮你报税。” 绿腰眉头深蹙,满脸不安地在一旁翻账簿。 “你瞧瞧,这一点我嫂嫂就不像你,她脑子灵光着呢,算术极好,一口账全是心算,滴水不漏。” 绿腰这才想起来,怪不得昨日她从钱庄取钱回来,秦嬷嬷告诉她说有一伙衙门的人前来,转了一圈,在簿子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又走了,原来是他派来的。 他想以税务阙漏的问题威胁她。 香料市场除了本地的原材料,很大一部分都是舶来品,每一种税银都各不相同,名目繁杂,除了给当地的衙门上供,还要向海关报税,那一团乱麻之中,有些细则就连主管税的主官也说不清楚,这会儿却翻出来要借此定她的罪,这里面定然有乌龙。 她自认行事谨慎,从未得罪人,最近有龃龉的地方,除了这座提督府,还能有哪里。 “严霁楼,你想干什么!” 严霁楼听了这声呵斥,高兴地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你叫我什么?” 自从他踏入官场,再也没听过人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倘若她真是她口中自称的市井草民,如何敢这样喊他? “你终于承认了对吧。” “承认什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后悔将过去写的信全烧掉了,里面有他最早靠近她的千丝万缕的证据。 于是他蛮横地走过来,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到屏风后,挪动书柜的暗扣,偌大的密室徐徐展开,里面摆满他们之前在倒淌河村里的旧物件。 绿漆的箱笼和柜子,还有她的针线篓,甚至是吃饭用过的带有缺口的碗。 “你知道吗?”他讲起那个故事,从头说起,从那些信上的内容说起,中间讲到死对头杜庆,讲到好哥们周礼,讲到寡嫂的姐姐姐夫,最后他转头看着她说:“我比哥哥先喜欢嫂嫂,你相信吗?” 绿腰愣住了。 然后他将她抱在罗汉榻上,俯身亲下来,细细密密的吻落满她的脸,从始至终,绿腰满脸平静,在他的手就要解开斜襟上的最后一颗纽扣时,她才睁开眼睛,道:“倘若她,我是说,你的寡嫂,她现在过得很好,她不希望被人打扰呢。” “她不愿同我破镜重圆吗?” “或许她还没想好,毕竟在我这个外人听来,都觉得你们的事有些复杂了。” 严霁楼放开她,缓缓起身,掸平袍服胸前因为两人纠缠起的衣褶,“我会等她。” 绿腰离开的时候,严霁楼一直送她到门下,甚至想亲自送她回家。 绿腰很警惕地望着他,“大人留步。” “你明天还来吗?” “我可以说不?” 严霁楼缓缓摇头,“不行。” - 夜里在灯下,秦嬷嬷说,他已经打听好了,谢家自家的私塾招伴读,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入学。 绿腰不想去叫孩子受苦,谢家是大族,里面富贵子弟多,她怕儿子再像某人当年那样,进去遇到杜庆之类的纨绔之徒,那位当年毕竟有年纪有手段,尚且如此艰难,青轩还没有长成,再有心眼也不过是个孩子。 没想到这回,青轩自己倒是提出要去。 绿腰觉得意外之余,也没有再阻止他。 只是入学需要通过核验,这一点绿腰帮不上忙,只能靠他自己。 绿腰心里怀着担心,去了提督府,不料,今天严霁楼却不在府中,她松了一口气,应付完差事,早早就回到家中,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 “你们考的什么?”趁吃饭的时候她问儿子。 青轩告诉她,选人的先生手里拿着一根棍,“这么粗,这么长”,小孩子手里比完,还嫌不够,指着窗外比划。 绿腰看他那手势,那杆子倒比房檐还高了。 “夫子问说,谁能把这根棍不放倒,碰到头,就算赢。” 绿腰心里也被引出好奇,问说:“你怎么做的?” “我来的路上注意到花园里有一口井。” 绿腰有点猜出来了,“然后你就把杆子放到井里了?” “是也不是。”青轩玉雪似的小脸上一本正经。 “娘,你忘了,先生说不能放倒。” 绿腰一想,正是,那杆子既然粗,又高,叫小孩放,就算想到要借用井的地势低洼,动手过程中,一不小心也会放倒的,那样就算作犯规了,这题目倒出得刁钻。 “然后呢?”她问。 “我请先生帮我把杆子放进井里。” 小孩伸出掌心,轻轻握成小拳头,“然后我这样一碰,就够到了。” 绿腰听了,愣了良久,脸上粲然一笑,低下头看着孩子那双幽黑的眼珠,“你都不怕的吗?” “怕什么?” “你不怕先生拒绝你啊,人家又不认识你。” “那儿还有其他大人,我一个一个问过去,实在不行,我到外面街道上,花钱雇一个人帮我,总会有人愿意的。” 秦嬷嬷在一旁帮腔,“当时那么多孩子围着,只有咱们家轩轩想出来了。” 绿腰心里不禁五味杂陈,看来送儿子去上学这个事是对的,这样好的天资,若只能沦落在市井里,便是实实在在暴殄天物了。 绿腰又问:“青庐呢?” 秦嬷嬷无奈地笑了一下,想说什么,看见青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没说话。 绿腰知道小孩心思,兄弟俩一块去的,哥哥出风头,通过了考试,他却成了拖后腿的,心里肯定难受,于是她也给青庐夹了块肉,“青庐多吃点,你还小,再长大些就能和哥哥一样了。” 青轩似乎很喜欢这种考验人的游戏,眉目熠熠地问绿腰,“娘,什么时候去学堂?” 绿腰给他盛一碗饭,笑笑,“不急。” 小青轩把头埋在碗里刨饭,心里想着:今天的那位先生,真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一直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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