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轩。”严霁楼看向后排那张冷然的小脸。 小小的身躯从凳子上滑下来,站在地上,双手不服气地绞在身后。 他还是知礼的,虽然脸上不悦。 今天他弟弟青庐生病没来,因此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排,休息时分别人都在打闹,人声鼎沸中,他趴在桌前,那伶仃的小样子,真叫严霁楼这个做爹的心疼。 严霁楼缓缓走下来,看着满脸冷漠的儿子,又低头看向木桌右上方的刻痕,不知道刻了多久,上面的痕迹已经不算浅,大约是小人儿力气有限,各处受力不均,图案并不完美,不过整体能看出是个铜板的样子。 严霁楼蹲下,和青轩平视,轻声问:“为什么要刻这个呢?”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们最近很缺钱吗? 结果话到嘴边又改了话术,他不想当众冒犯这孩子的自尊心,就和他当年一样,身边同窗都是非富即贵,穿金戴银,虽然“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在静寂的寒夜,内心深处偶尔却也感到寂寥。 “你的小刀我看看。”严霁楼问。 青轩想了想,从腰间的口袋里面取出个铜色的细刃,细细一条,看着算不上多锋利,大约是从灶房或者针线笼里拿出来的,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听着再唬人,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莫名地让严霁楼有些心疼。 “这样不对你知道吗?”严霁楼把刀在手上掂了掂,拢进自己袖中。 青轩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单薄锋利的眼皮微微发红,露出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严霁楼从怀中取出一把银色的藏刀,“下次用这个。” 不像那根刃条没有刀鞘,容易割伤带它的人,这把藏刀外表很漂亮,刀柄上面镶着绿松石,体型也不大,适合孩子携带,记得幼年的他就是凭借这把刀获取勇气,战胜外界的种种恶意。 “你的手将来要题字书文,弯弓盖印,要是被小小的刃条伤了,如何跟着先生直上青云呢?” 青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被点亮了,他接过藏刀,红红的嘴角微微弯起,“谢谢先生。” 两人身后其他孩子们都被惊呆了。 严霁楼转身,“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学过《论语》,号称过目成诵,难道不知道,衣敝缰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因一己私欲中伤他人,小人之心,天下所耻。” 红色锦衣的领头揭发的小孩脸上有些羞赧,其余的孩子也都纷纷低下头去。 严霁楼沉声道:“这里是谢家不假,严先生,王老先生,赵先生,也都不姓谢,难道都教不了你们?” 谢家家规讲究孝道仁义,学堂里极讲尊师重道,这样的指责自然是极重的,一时学堂里的大中小孩子都纷纷站了起来。 不要说他这话说得太重,也不要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堂堂朝廷命官,同这群小崽子较劲太掉身价,这话他非说不可。 不只是说给沈青轩听,还有曾经窘迫的自己。 没错,他就是想偏袒,毫无底线地偏袒。 他的儿子不会再吃自己当年吃过的苦,哪怕只有一滴、一点。 “从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找个小刀来,在桌角刻上你们喜欢的图或者字,以此砥砺你们前行,也算弥补先天的部分不足,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目前还是不想儿子太过扎眼,等事情转圜,他就接儿子回家,他亲自教养,再也不寄人篱下,听别人唧唧歪歪。 严霁楼重新回到书案前,看见青轩拿着他新给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个铜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好”字。 这是打算好好学习?还是在夸他“好”? 今日严霁楼打算带儿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课。 见室内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轩身边问:“沈青轩,你考了魁首,想要什么奖励?” 青轩摇了摇头,不说话,大约觉得同自己的西席亲近是很奇怪的事。 严霁楼弯下腰问他,“我带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选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 “你已经给我这个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说。 “那个不算。” 严霁楼跟负责管私塾事务的王老先生说了一声,就带着沈青轩出了门,到前边最热闹的城中心去。 夕阳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错,江水里桨橹声声,画舫在湖心荡漾,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又被岸上和桥边的叫卖吆喝声所掩盖,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里面了。 一路上,这孩子异常乖静,总是什么都不要,倒是严霁楼,颇不淡定,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譬如吃食,无论是糖葫芦还是热气腾腾的烧卖,亦或者是新鲜出炉的烧鸭,他都想买来给孩子尝尝,又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难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加上青轩同他生分,保持着师生之礼,就算一路上被他牵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递到他唇边,他也只是使劲地吞咽口水,然后很快把头扭开,强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严霁楼无法,见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欢,以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边的东西,连着走了几条街,最后反应过来,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虑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时候的馋虫来揣测儿子的喜好。 当年他爱吃的东西,孩子不一定喜欢,他不是在考虑儿子,而是补偿当年那个生活贫瘠的自己,可是青轩终究不是他,这样对儿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 思来想去,“青轩,你想不想去金鸣楼?” 金鸣楼是当地最大的一个酒楼,里面价格不菲,随便的一道菜,都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 青轩只在和秦嬷嬷出门买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大名鼎鼎的金鸣楼一眼,这会儿听先生要带他去,心中不禁十分向往,倒不是馋里面的饭菜,而是他早听说这楼里的师傅,在人吃饭的时候会表演变脸,谢家的那群小少爷聚在一起,说那有多好多好,他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样弄的,好像很神奇的样子。 严霁楼见儿子难得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机立断,带他上了金鸣楼上。 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专意开了个雅间,青轩四处打量,见那梅兰竹菊四扇紫檀木屏风,皱起秀丽的眉头,他觉得外间热闹,怕坐在这里面一会儿看不到变脸表演。 严霁楼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趁伙计上茶水的时候,除了点一大桌子珍馐佳肴之外,暗中嘱咐他,叫变脸师傅过来一趟。 上菜竟然快得很,不到一刻钟,就有仆婢鱼贯而入,将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蜜汁火方、蟹酿橙、盐水鸭、莲房鱼包,再就是几样汤汁和点心,他之前和同僚来过这地方几次,因为每次都有公务在身,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就算吃东西也难以尽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儿子一块来,似乎就连茶水的味道都变好了不少。 最后上来的一道菜,是一个圆形青花瓷碟,以弧形被分两隔,像是个太极八卦图,左右分别盛着鱼块和虾油,鱼块煎成焦黄,虾油呈深褐色。 青轩提着竹箸,望菜兴叹,他没吃过也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严霁楼帮他夹了一块鱼段,蘸上虾油,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这种鱼叫大黄鱼。” 青轩嚼了两口,睁圆眼睛,嘴里被烫得一直在吸溜,还是忍不住吞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好吃。” 严霁楼忽然紧张起来,“小心鱼刺。” 他还记得那年,他和寡嫂刚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一次吃鱼就被鱼刺卡到了,半夜跑过来敲他的门,求他帮忙。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他不禁低头看向旁边的青轩,这孩子眉眼像他,五官的排布却像他母亲,那种线条的勾连极有韵致,一点淡淡的表情,都会给观者以极深的感受。 快吃到末尾,小二上来撤菜,朝严霁楼询问,得到首肯后,向外面使了个眼色,屏风后面闪出个身披彩袍,脸画油彩的人来。 原来这便是表演变脸的人,堂中有鼓声铙钹胡弦依次登场,将个包厢变得跟戏台子一样热闹。 青轩眼中闪烁着神采,被那变脸艺人靠近挑逗也不见他退缩,严霁楼见儿子如此勇敢大方,心中很是自豪,赏了艺人们不少彩头。 青轩吃完饭,还要含着白水漱口再吐了,严霁楼帮他用杯子接,青轩小心翼翼地说:“多谢严先生。” 听见这句称呼的时候,严霁楼真有冲动一下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告诉他我不是谢家的西席,也不是你的教书先生,我是你的爹爹,你是我的儿子,亲儿子。 严霁楼去账上付钱,青轩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不由得主动牵过他的手,两个人下了台阶,走在灯笼底下,青轩忽然仰面问:“你的钱够吗?” 严霁楼被他逗得直乐,“怎么了?” “我们都没吃完。” 严霁楼看他那张小脸上惋惜的神情,知道他是想打包回家,或许是嫌剩下太多浪费粮食,又或许是想带回去给娘亲和弟弟吃。 “改天你叫你娘亲和弟弟出来,咱们一起吃。” “真的吗?”青轩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那我可以少吃一点。” 严霁楼心头一阵柔软,鼻子不由得酸了,他蹲下去很快地抱了他一下,“不需要,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一顿饭吃下来,两个人都觉得身上热气难当,沿着河堤散步,晚风迎面吹拂,倒是凉爽不少。 “我该回去了,我娘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严霁楼早想到这一点,“我跟王老先生说了,他帮我向你娘亲告假,允你痛痛快快地出来跟我玩。” 他实在是舍不得分离。 青轩拽了拽他的衣角,“我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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