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无奈道:“好吧,我送你回家。” “想不想骑马?” 青轩惊讶地站定了看他,严霁楼笑起来,“先生骑马送你回去,好不好?” 这孩子坐在他怀里,在马背上起伏的时候,困意完全消失了,严霁楼怕他掉下去,用腰带将他拴在自己胸前。 “想学骑马吗?” 青轩不假思索,“想。” “那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娘。” 某个时刻,严霁楼想,他一定是个坏父亲,竟然教自己儿子说谎。 “你就说先生留你做课业。” “懂了,娘问我下午吃了什么,我就说馒头和白菜。”青轩脆生生地道。 严霁楼轻轻地在儿子头顶落下一个吻,声音在晚风里充满温情,“也不必这样说,先生没你想的这么抠门。”
第85章 昏黄的灯笼下, 门开了。 妇人低头跟小孩说话,大约是才洗过头,发髻松松挽就, 两鬓头发微散,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碎花的棉布袍,露出雪白的双臂。 她比从前丰腴了些,举手投足间却更流露出风情。 严霁楼隐约听到她在问孩子:“怎么回来这么迟?” 青轩高高仰着头颈说:“先生留我多学了两节课。”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严霁楼看到那个小身影灵巧地跳过门槛,影子从墙上滑入漆黑的门缝,门关上之前,忽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回头望向自己。 严霁楼这时候正骑在马上, 那是一匹漂亮的白马, 他俯下身去, 唇边在马的白色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答应要教他骑马,这是约定。 青轩眨了眨眼睛, 以示回复, 然后在沉重的吱呀声中,门关上了。 小院的槐树下, 蛐蛐躲在草丛里, 隔一会儿便发出刺耳鸣叫。 灯下, 炉子上的砂锅咕嘟嘟地响,热气徐徐发散,房间里全是潮湿的苦药气, 木床上的白色纱帐里, 青庐躺在里面, 正皱着眉头,偶尔发出两句呓语。 “青轩, 你最近在书墅表现不好吗?” “没有。” 绿腰心里纳罕,今天下午秦嬷嬷过去谢家接孩子下学,结果王老夫子说青轩被先生留堂了,到时候学完会亲自送他回来,秦嬷嬷回来把话转述给她,她还以为是这孩子闯了什么祸。 青庐最近染上痢疾,发烧得厉害,结果青轩这边也不太平,让她心里好一阵担忧。 青轩心事重,下决心要瞒的事,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会得出什么答案,因此,绿腰决定换个问法。 “谁送你回来的?” “给我们上课的先生啊。” “他为什么留你呢,我听说你们今天下午散学特别早,其他人都回家了。” 绿腰用纱布将药渣滤掉,黑浓的药汤尽数倾泻在碗里,绿腰拿着蒲扇,将热气都吹散。 “前天的考试我得了头名,先生奖励我呢。”青轩说。 他本想把自己得到的那把银色藏刀拿出来给母亲看看,结果一想,要是叫母亲知道,灶房削果蔬皮的小刃条就是被他拿去了,肯定会挨训,搞不好连先生奖他的这把也要被没收,遂暗中将这份炫耀的心思埋下,罢了又扭头看看床上的弟弟,到时候等弟弟病好了,就将这个秘密偷偷分享给弟弟。 绿腰听了儿子的话,心里一时欣慰,却又隐隐感觉哪里有些古怪,她为青轩能得到先生的关注而高兴,又觉得这份关注似乎有些过分,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 “你们先生看起来多大年纪了?” 青轩想了想,“不小了。” 反正比他大,应该同母亲差不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意要替先生隐瞒,那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青轩没来由地对这个高大的男人很信任,就像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别的小朋友都害怕他,他就敢叫他帮自己往井里投放竹竿。 绿腰一听,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王老夫子的样子,听说谢家私塾里面,请的都是名家大师,最低都是举人,恐怕真的不年轻了。 于是也没再多想,端着药碗过去,把青庐扶起来,药汤全都灌下肚里去,又伸手在这孩子的额头上一探,似乎烧已经退了,她心里也安稳不少。 本来青轩和青庐两人睡一张床,怕青轩被青庐过了病气,也怕青庐晚上再有个什么急症,绿腰便叫两个孩子分开来睡。 秦嬷嬷见状,主动提出晚上她在青庐身边照顾,这孩子同她亲近,于是,绿腰便带着青轩一道。 绿腰平日里对孩子们一向很严厉,很少同他们亲近,青轩难得有一次可以睡在母亲的旁边,便显得尤为小心,上床的时候,连小鞋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绿腰将蜡烛吹灭,又放下青纱帐,青轩仰头睡在木床上,看着头顶上的房梁,忽然问:“娘,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绿腰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后来渐渐又同一位穿绯袍戴金冠的男人重合。 前者性情多变却不失可爱,后者阴晴不定又老谋深算,她摇摇头,将他们都甩开。 儿子的话让她沉默,难道实话告诉他,他是她和小叔诞下的不伦产物? 绿腰决定像往常那样说,“你父亲去世了,所以娘带你离开家乡来了金陵。” 不过她心里更好奇,为什么青轩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明明她很早就同他们讲过,难道是因为这事受到书院里的其他同学的欺负?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来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青轩在枕上摇头,“没有。” 绿腰替儿子掖了掖被角,“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光是孩子要早起,她自己也睡不了懒觉。 明天严霁楼在府上的园子里大宴宾客,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推掉,结果老管家说她务必要到场,问就是大人吩咐。 绿腰无法,只得提前做好打算,她心里想着,不定是园子熏香的事需要她做,力求没有疏漏便好。 等她来时,那水榭亭阁上,已经有桌椅条陈,其上瓜果生鲜,美酒佳茗,数不胜数,在那满目深绿之中,早早就有戏班子里穿着绣袍的旦生,在假山泉林中吊嗓子。 幸亏前几日早做好准备,绿腰在各处将香焚上,等中午宾客们前来游园,这园子便不胜馥郁了。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她靠在走廊上,便睡过去了,严霁楼经过,远远地就闻见她身上那股常年被香药熏出来的味道,过来一看,果然是她,上次见她在太阳底下睡,这回好点了,知道往走廊上跑。 他摇摇头,将人打横抱起,一路上经过前院大堂,不少仆婢正摆弄宴席需要的东西,见主子抱着一个女人过去,看那身绿袍,似乎是最近雇来的香娘,都不由得睁大眼睛。 老管家也看见了,迎面走来,刚要说话,严霁楼伸出食指,轻轻在唇间比了个“嘘”字,众人一时都噤声,再不敢说话。 “傻子,放着福不享。” 严霁楼把人放到自己床上,又给盖上凉被。 绿腰一觉起来,听见外面的动静,知道自己又睡过去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再一看,却是严霁楼的卧房。 幸好严二没在,周围也没人,自己分内的事也已经做完了,绿腰打算偷偷溜走。 这时老管家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要她也坐上园子那边的宴,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说是大人说的。 一个老嬷嬷跟在后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那么一身行头,非要叫她穿上,称大家都作了装扮,不穿就是不肯为提督府长脸,绿腰一看,烟里火回文锦对衿袄儿,沉香色杭绢点翠缕金裙,哪里像是仆婢的衣裳,怕自己拖延引得严霁楼再过来,两人又要交锋,她便粗粗换上,头发仍是原来的低髻,严霁楼送来的那头金碧辉煌的头面,她嫌重没有戴。 匆匆忙忙来到旁边的园中,却见对面亭中,已经坐满了人,皆是金顶玉带,气度不凡,其中有个青纬罗暗补子直身,头戴羊脂玉冠的,最是挺拔,原来正是严霁楼。 绿腰听见后面有几人在窃窃私语,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位陌生的妇人,皆是通身绫罗,满头珠翠,正盯着她笑呢。 幸好,前面的水榭上,已经开始唱起了,众人的注意力一时皆被引去,绿腰转去后边偏僻的坐处,自己一人独自坐着,心中不禁腹诽:这该死的严二又在搞什么花样。 身后有几位女眷似乎姗姗来迟,气息有些沉,绿腰坐在她们前头,听她们说话,话间竟然提到严霁楼,说是近年来此人如何圣眷优渥,其中一人小声道这位严大人年纪正好,却不见娶妻纳妾,当年听说还拒了尚书府的婚事,坊间传闻此人恐有分桃之好,绿腰听了,心里正纳罕分桃是什么意思,另一人又道:“正是呢,若不是兔儿爷,要不怎么会戴耳环,从来没见过男人戴这个东西的。” 绿腰这下听懂了,分桃之好她不明白,兔儿爷她听过,心里一时无语,汉人的这些士绅确实是不作如此装扮,藏人打耳洞戴耳钉耳环的数不胜数,有些一个耳朵上戴好几个骨钉呢,真是大惊小怪。 不过她也好奇,什么时候严霁楼接受了自己的藏人身份的,她还记得当年他知道身世后那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按理说他从小接受的是汉人的教养,这样明晃晃地以藏人俗风出现在南地官场,无怪引得别人议论。 台上的戏唱到一半。 绿腰因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唱腔和戏词,自己闷闷地坐着,已经有些深思恍惚,背后椅背上凑来一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嫂嫂怎么不帮我招呼人?” 她回头一看,一张放大的俊脸,原来是严霁楼。 他不在那边与同僚应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小声反诘。 严霁楼眯着眼睛,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上唇,“凭你是我的女人,凭咱们在一张炕上睡过。” 见两人交头接耳,如此亲密,对面和身旁,不少目光聚集过来。 绿腰不禁有些脸红,严霁楼却端起手中的酒杯,强喂到绿腰唇边灌了下去,朝左右点头致意,“各位夫人见笑,此妇被我娇惯坏了,不懂得待客礼数,还望多多担待。” 大家都露出微妙的笑容。 绿腰大窘,又被那酒灌得口腔之中辛辣无比,不由得剧烈地咳起来,严霁楼替她抚背,像抚一只猫儿样,倒引得众人频频看顾。 “早听严大人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原来是早有金屋藏娇。”对面一紫袍男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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