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回,她很轻巧地就夺得了领先,身上的绿衫布裙,比旁人特制的骑马胡服看着还要潇洒,严霁楼站在终点处等她,旁边站着的是马场的掌柜,也是这次马赛的组织者。 头名的奖品放在托盘里,呈给绿腰看时,竟然是一圈银色的项圈,上面缀满银色链子和异域银币,还有蝴蝶样的装饰,围观的一些贵女们还以为头彩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一看,原来是普普通通的银项圈,因此都发出嗤声,嘲笑马场主人的抠门。 绿腰却定定地看着那银项圈不说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那天她代表汉人,同一群哈萨克和藏族女孩比试,拔得了马赛的头筹,奖品就是此物,她很珍惜地把它挂在炕头,每天睡前都要擦拭,只不过后面突生巨变,她离开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上它,之后也没有再骑过马,从此把那段生命中难得的自由飞扬的日子,同这项圈一起埋在旧日的烟尘中去了。 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严霁楼接过银项圈为她戴到颈上,一瞬间骑在白马上的绿腰,整个人同项圈上所有的银子,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梳着妇人的低髻,荆钗布裙,却比十八岁或者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绿腰骑在马上,倾下身来抱住严霁楼,顾不得旁边还有外人在场,“谢谢你,小叔叔。” 她很快地吻了他的眉眼,然后重新叫了一遍,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第88章 “小楼。” “不好, 不喜欢,叫小叔。”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一辆青壁马车辘辘行驶, 里面传出破碎又持续的声音。 野路并不好走,车颠得厉害,东一撞,西一撞,跨过山谷、桥洞,又在半山腰磨蹭了一圈,消磨掉许多时间, 拉车的两匹马自己找新鲜的青草, 所以一直在胡乱走动, 在铺满鹅卵石的河道停留的时间最长, 直到大约落日时分才回到城里。 走过人声鼎沸舟楫横渡的码头,沿着藤蔓丛生的小径, 有时候经过书院、药坊、铜器街, 还有胭脂水粉的花花巷子,人们惊讶, 为什么这马车如此之大, 车帏帘子密闭, 而且越来越快,似乎极其急切。 终于到了严府门口,绿腰被从车里接出来, 浑身湿淋淋的, 又冒着热气, 像才洗了个热水澡一般。 老管家正坐在檐下望天色,彤云密布, 恐怕要下暴雨,不见主子回来,真是令人忧心,或许他该去送伞了。 夏雷轰隆震响,一道闪电擦着檐牙劈过,门口天光一暗,拐进来个高大的身影。 散乱的袍服褶皱之间,依稀可见,怀中裹着个人,被用各种衣服胡乱包着。 头发散成一堆,隐约还能看出来是个妇人的圆髻,钗环绒花松松垮垮斜簪,将坠未坠。 “大人。” 老管家本来还打算多说几句,见了这副景象,及时又把后半句话吞回。 严霁楼目不斜视,把身上的马鞭丢给他,“大门上了,不要放人进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天空下起大雨,满园风雨。 刚到照犀居,绿腰就被放下来。 按在门边,绿腰好几次觉得铜绿门环要撞到鼻尖上了,后来又忽然被扯开,大雨滂沱,严霁楼低头看了一下,道:“能自己走进去吗?” 地底青白石坪的缝里,不断有热气汩汩冒出来,眼前一片朦胧,万物都看不真切,绿腰才从衣服的蒙昧里把脸露出来,两颊都是红晕。 一进门,一阵晕天转地,紧接着两只手被绞住,绾到床头的雕花栏杆上。 隔着雕花窗棂,听见里面一直在叫小叔叔。 有时候是“夫君。” 绿腰不知道为什么她叫夫君,他总是显得暴怒,肌肉青筋也更骇人,挞伐起来像对待刑犯,拷打一般。 又改口称回“小叔叔”。 这场雨,一直下了很久,绿腰想起回家,已经到了半夜。 “哎呀,我要回去。”绿腰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揉着眼睛,两个孩子还在家里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严霁楼抱她坐在床边,对面就是窗户,可以望见外面园林雨湿,满园青黛的样子。 “雨下这么大,等明天。”严霁楼道。 绿腰趁他不备,下了地,严霁楼一看,她脚上红红一双绣鞋,回来一直都没有脱。 是为了方便随时离开? 怪不得想跑。 刺激起曾经不愉快的回忆。 他一下想起她当初的不告而别,无端恼怒起来,这回连脚也缚在栏杆上。 …… 绿腰第二天醒来,雨倒是还在下,不过已经柔和多了,透过月洞窗,隐约可见满园落红满地,青苔倒是喜人。 池子里的水涨得很满,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放进去很多游鱼,都是红色的锦鲤,为这雪洞一般的园子,增添了些许艳色。 视线回到房中,低头四顾,狼藉满地,跟打了场大仗一样。 桌上的笔筒砚台掉落满地,青绫床单一半滑落在地上,美人觚里的山茶和栀子花枝散落在榻边,床尾的间格,鞣制过的皮革带子斜斜吊在那里。 踝骨上传来一点钝痛。 她摸着脚踝上的淡痕,上面是皮带留下的痕印,不过已经系上了红绳,带铃铛,昨夜就是此物响彻昼夜,此刻听见铃声,令她想起小叔莫名的暴戾,心中不由得生出余悸。 屏风一动,严霁楼从后面绕出来,正在系官袍最上方的衫扣,绯袍艳丽,他的脸上也显得神采奕奕。 “我去上衙,要不嫂嫂再睡会儿?” 绿腰早重新钻回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你去吧。” 严霁楼过来坐在床边,要把她的脸扳过来,“等我回来。” “才不。” 严霁楼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打算去哪儿?” 或许他下值回来,她又不见了,从此跑到天涯海角,也说不定。 绿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过并不用劲,只是表达一点不满,以此威胁他,咬着牙道:“严大人是不是忘了,我还要开店呢,你耽误我的生意。” 严霁楼笑起来,顺便把她的手移开,“那倒是,我赔给沈老板好了。” 绿腰伸手去揪他单侧的耳坠,“怎么想起戴这个呀?” 严霁楼没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叫大人,匆匆起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绿腰忽然牵住他,“不许走。” “不要捣乱。”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实在不行,和我一块去,帮我审几个贪官污吏。” 绿腰想起上次从他耳坠上抹下来的血渍,不禁一阵恶寒。 “你明天上门来吧,”绿腰用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故衣巷。” 严霁楼愕然良久,弯起眉眼,他想起孩子的事了,知道她要干什么。 “上门提亲?” “多带点礼,吃的,玩儿的……”小孩子喜欢的。 “贪心鬼。” - 严霁楼走后,绿腰终于回到家中。 半夜,电闪雷鸣,她忽然做起梦来。 梦里,她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行走在荒山密林之间,一直走进大山深处,碰见岩石,一阵跌宕,从那密苫的草席之中,掉下一只脚来。 她拿出冬日用来破冰的冰斧。 一片血色。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突然醒来,满室的潮热水汽,绿腰看着高耸的房梁,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而不是那个山坳之中的荒村。 她已经走得够远了。 绿腰看着旁边熟睡的秦嬷嬷,当年她收留她和青庐,也是因为这桩事。 她起身,穿上衣服,轻手轻脚下了地,来到间壁,这里睡着两个孩子。 青轩和青庐,两颗小脑袋,细弱的猫儿一样,依偎在木床里,给人一种相依为命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并不十分好。 或许是天生,或许是小时的经历,她同孩子并不亲近,只是尽可能地对他们在吃穿用度上慷慨和照料,由于她一贯的冷漠,促使这两孩子格外依赖彼此,小孩是很敏感的,既然不能从大人那里得到包容的爱意,便紧紧挽住对方的手,反倒比别人家父母宠溺下的孩子格外亲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青轩是她亲生,青庐却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绿腰坐在孩子小床边,回味刚才那个怪梦。 这些年来,她一直做着这样的噩梦,自从姐姐死后,这样的梦魇更是缠身不断,除了刚才那样的梦,后面还经常梦到姐姐,以及一个看不清脸却一直在啼哭的小孩。 尤其是在生了青轩之后,当时体弱,又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以至于几乎活不下去。 后来等青轩大一些了,她终于决定回去一趟。 在一年春,等着雍州过来的卖荏的商队下来,她又搭上他们的船车,乔装打扮,回到雍州,只可惜,当年的都护府,至今还是一片废墟,就连曾经城堡般坚固的那部分,也成了荒宅,新继任的都护大人嫌那地方晦气,重新建造了府邸,完全看不到任何旧日繁华的痕迹。 绿腰花了很多钱,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当年在红眉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听说她们其中一个抱走了那个在火灾中生下的孩子。 那是在西边的一个荒凉的小镇上。 只不过绿腰赶到时,那个老嬷嬷人已经过世了,至于她抱走的小孩,也就是绿腰自以为的侄子或者侄女,同她自己的亲生孙儿,一道被寄养在她妹妹家。 绿腰又跋涉一番,这回总算没有白跑,找到了人,就是这位秦嬷嬷。 秦嬷嬷因为年轻时候是个石女,一辈子没有婚育,单身居住在镇上偏僻处,靠帮人浆洗缝补为生,同时帮自己逝去的老姐姐,养育两个孙儿。 只不过等绿腰上门,她心中的那个小侄子或者侄女,已经染了天花去世了,据说是个细弱的男娃儿,秦嬷嬷告诉她,这孩子的小脚拇指上是两瓣。 她娘就是那样,她姐姐也是那样,不过她倒是没有遗传这一点,绿腰有些好笑地想,或许这就是她们不待见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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