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 “对,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宫女,先向某位王爷推荐了我家的包子,而后,又传到了十六卫那里,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全宫的人都知道了。”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阿姩也跟着笑出了声,心底像浇了蜜糖,在这世上,恐怕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位爱吃大肉包子的宫女了。 两人正聊得不可开交,门口进来了三个人,刘老板一回头,差点尖叫出来。 “娘,你进城了?” “我把你女儿打发回来了,她向我保证,日后不再去平康坊鬼混。”老媪的气还没消,说起话来,鼻息声很响。 “祖母,我没有鬼混!”采春辩驳道。 “还说你没有?”祖母挥起拐杖,对着采春的大腿抽了几下,“你方才在路上说你去哪儿了?斗鸡赌钱!你真真是想……是想气死我,把我们刘家的脸面败光,把你爹赚的辛苦钱赔净!” 采春面不改色,退出门外,躲过祖母的拐杖,“我只去了斗鸡坊一次!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一分钱。” 元伯才在旁边点头作证:“这个是真的,确实一分钱没给。” 老媪再次挥起拐杖,咬牙切齿地向元伯才身上打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穿得人模狗样,尽做些伤风败俗的事,你去南曲的烟花巷柳里做什么?与那些花娘,哼,你们读书人叫她们神女,还不是勾搭在一起,借着舞文弄墨的名头,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阿姩竟有几分想笑,这位正在气头上的老奶奶,要是知道她杖笞的人是当今宰相的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伯才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知书达礼,尊老爱幼,今日却被老妇人的一根拐杖打得晕头转向,开始怀疑人生。 几个人拉拉扯扯地挤出门口,在阿姩的店铺前争执不下,老板娘闻声赶来,不停地晃着手里的团扇,侧脸的花鬓在风中乱舞。 “姐,别打了,嘿,再打就打死了……”老板娘拦住老媪。 “我就是要打死他,谁让他带坏我们家采春!就算是打死他,都解不了我心头之恨!”老媪气得头昏脑涨,手里的拐杖也开始无差别攻击,无意间戳中了老板娘的义髻,发套裹着几根金钗银簪掉落一地。 随着花钗细软在地上碰撞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老板娘披头散发地站在几人中间,大家相继停下手上的动作,缄默着。 老板娘的妆容全花了,两只眼睛周围没了脂粉,变得黑黢黢的,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带你们去宅子里喝茶,大家消消气。”老板娘咧嘴笑着,转身的一瞬,潸然泪下。 几人帮老板娘捡起地上的饰品,静静跟在其后,从侧门进去,穿过一道长廊,进了正房,围坐在一张圆桌上。 阿姩帮大家泡了蒙顶茶,又温了壶酒,摆上小食,等老板娘从厢房出来,才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副水墨画。 “这是我已故的女儿。”老板娘徐徐展开画卷。 大家投去目光,见画上的女子身着舞衣,丹唇微启。 “我年轻时是个花娘,因长期服食各种药物,不易有孕,所以,我三十五岁时才生下她,我用尽毕生心血,让她成为了一名能在圣上面前献舞的宫伎,可惜……” 老板娘盯着画上的人,试图平复心情。 “可惜胆子太小,明知《十部乐》只能在皇帝面前表演,太常卿却将它编排在秦王的生辰宴上,她作为领舞,竟不敢吱声……” 阿姩心头一颤,原以为李芫麾是因为日理万机才不办生辰宴,现在才知道背后有这层缘故。 “后来,她就充了军妓,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听说是随军路上中暑了,人没了,被草席子一裹,随手埋在马路边……”老板娘掩面而泣,“我的丫头,从小古灵精怪,是我害了她,不许她说话,也不准她辩驳,总是压抑她的性子,导致她……” 阿姩忆起往事,依稀记得随军路上有个特别文静的女孩,身体纤弱,皮肤白皙,太阳一晒,脸上就会过敏,可她从来不说,经常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最后一次晕倒,是在洼地里,被大马拖行数十步,直到再也没了呼吸。 老媪听得动情,拿出丝绢拭泪。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星夜起,才撤身散去。 采春走在最后,低头看着脚上的木屐。 元伯才转身,见采春像只蜗牛似的,慢慢吞吞地彳亍着,便放慢脚步,等采春跟上来。 采春专注地盯着木屐上的云纹,直到一双乌皮靴映入眼帘,靠在她的木屐旁,她一抬头,对上了元伯才的视线。 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走着,低头研究着鞋上的花纹,月光下,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阿姩站在门口,目送客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去街上关了店铺的门板,撤去幌子。 路过正房门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敲门问:“掌柜,睡了吗?” 老板娘拉开门,脸上挂着泪痕。 “我知道你女儿的遗体可能放在哪。”阿姩说。 老板娘揩了一把脸,将头发顺到背后,“你说什么?” “你女儿过世时,我在现场,士兵将她包进稻草里,放在路边的一处坟冢旁,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她。” 老板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鼻头泛红,“你之前……也受了很多苦吧。” “还好。”阿姩抿嘴浅笑。
第22章 荼毒 “孙先生慢走!”阿姩勾对着账本,再抬头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王妃。”阿姩放下笔,从柜台出来。 荌莨打量着这间“仙人指路”的铺子,门面不宽,店面也不大,可门口幡杆上站着的两只能说会道的鹦鹉却着实可爱。 荌莨将帷帽拿在手里,“你出宫后,就一直在这里做生意?” “是。” 阿姩取来两张椅子,又把挂在墙上的桌板卸下来,放在井字木架上,拼成一套圆桌,从后房取来些瓜果茶水,堆在桌子上。 荌莨观察着阿姩手里的动作,她麻利地打扫完桌椅后,又去厨房端来沸水,冲泡碗里的酪浆,然后将瓷碗放在一方装满冰块的铜炉中。 “这是?”荌莨看着铜炉中冒出的白气。 “冰镇酪浆,里面还加了蜂蜜和干果,最近天气炎热,喝这个解暑。”阿姩说完,解下扎在臂腕上的窄袖,坐在荌莨对面,用木勺轻轻搅拌着碗里的冰酪。 荌莨注视着阿姩,两月未见,她似乎成熟了不少,之前瘦过头的四肢也稍微长了点肉,可能是常在太阳底下训鹰的缘故,她的皮肤也比之前黑了不少,从毫无血色的白变成了粉红。 “王妃来此,是想问路吗?”阿姩笑问。 荌莨叹了口气,“想啊,想问去秦王心里的路。” 阿姩顿了一下。 “秦王每日在文学馆里与十八学士坐而论道,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荌莨抱怨着,盯着阿姩手里的木勺。 阿姩将冰镇好的酪浆端出来,推到荌莨面前。 “他现在不大出宫了。”荌莨竖起木勺,戳着碗底的核桃,“他开始练习书法,临摹王羲之的拓本,四处托人寻找《兰亭序》的真迹,与学士们撰文写诗,我看着他整日痴迷于文辞藻饰的样子,不禁想起了陈思王曹植,不知他是否会重蹈覆辙,有朝一日也写出七步绝诗。” 阿姩联想起之前的种种端倪,问:“王妃每日在宫中,可听闻一些关于王爷们的风声?” 荌莨抬起头,眉间泛起忧虑,“王爷们,都不好过……” 荌莨知道得可太多了,譬如齐王与张婕妤月下幽会,皇帝举财修葺多所离宫,尹德妃仗势欺辱秦王府的幕僚,太子为争功诬陷秦王与东戎私通。 可这些,她都不能告诉阿姩,除了阿姩,她也再无别人倾诉。 荌莨搅动着碗里的酪浆,始终未尝一口,“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姩瞥了眼门口,“需要移步后廊吗?” “无妨。”荌莨拖着下巴,“当日你我以姐妹相称,我有什么心事,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你,戎沧部落的赛鹰会定在七月初,距今日还有半个月,我想回去给阿塔一个惊喜。” 阿姩点头道:“我知道这个赛鹰会。” 荌莨挽住阿姩的手,“我想偷偷去,我想让你在府上替我掩饰一个月,我已经交代过贴身丫鬟了,她们会将我平日穿的衣服给你,一旦秦王回府,你就装病躺在床上,放下帐帘,秦王最多只会敷衍几句,然后一走了之。” 阿姩的手悬在半空,勺底的水珠滴在碗中,溅起层层涟漪。 荌莨嘟着嘴,“好阿姩,求你了。” 阿姩内心是拒绝的,但她不便明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秦王呢?他会理解的。” “这和秦王没关系,和太子有关系……” 荌莨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太子?”阿姩疑惑地问。 “算了,都告诉你吧。”荌莨松开阿姩的手,往后一靠,抱住胳膊,“太子要即位,要争功,而秦王的功绩位列太子之上,太子现在拉着宰相向皇帝谏言,要撤去秦王‘陇华上将’的职位。” 阿姩靠在桌子上,听得入神。 “戎沧可汗过世,什纳夺位,太子谏奏,说秦王和东戎的什纳相勾结,打算联合北方诸部举兵,圣心不可测,皇帝虽在大殿上斥责太子损害弟兄之间的团结,却在事后削减了秦王的兵权,此次去济州平叛,秦王被限制出兵。” 荌莨话音刚落,门口的鹦鹉就快嘴重复着:“济州平叛,秦王出兵。” 荌莨“噌”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望向门口,“谁?” 阿姩起身,将幡杆上的两只鹦鹉召回。 荌莨瞪大了眼睛,指着阿姩左右肩上的两只鹦鹉,“这小东西,该不会飞出去乱说吧?” “它嘴快,但记性不好,隔一天就全忘了,没事的。”阿姩安慰道。 “不行,这两只鹦鹉偷听我讲话,还面朝大街乱说,得服刑!”荌莨心生一计,“除非你替我在府上应承,不然我就把这两只鹦鹉煮了吃掉!” 阿姩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阿姩!”荌莨软硬兼施,夹着嗓子贴上来,“就帮我这一次,等我在赛鹰会上拔得头筹,一定回来犒赏你!” 阿姩默不作声。 荌莨继续劝着:“我之所以让你帮我,是因为太子那边盯得紧,要是我大摇大摆地回东戎,在如今这个风声鹤唳的节点上,很容易让太子一党捏造把柄,这不就更坐实了秦王和东戎里应外合吗?” 阿姩思忖片刻,觉得荌莨说的不全无道理,便答应下来。 “我的好阿姩!”荌莨激动地搂住阿姩,在阿姩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你要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荌莨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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