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得。” 说罢,宋锦安也收拾妥当,迈着步子朝正大门去。 那正停着五只车舆,宋锦安犹豫的功夫谢允廷探出小脸远远招呼着。 宋锦安干脆咬牙上了车舆,所幸谢砚书不在这。 车舆行至山脚处便开始不稳,宋锦安晃得头晕目眩,强打起精神,“还有多久?” “一炷香的功夫就该上去,你若晕得紧,便掀开帘子看看。” 闻言,宋锦安忙掀开宝蓝色厚帘,外头郁郁葱葱的景致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忽的,宋锦安瞧见架车舆驻足不动,她扭头看向白芍,“这车舆是做甚么的?” “只是暂停的,一会儿便同咱们一块上去。” “宋五头遭不懂,白芍姑姑也不说清楚。”琉璃笑着闹一下白芍,复接口,“香山有言,若能跪满这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便可得偿所愿。谢大人年年都亲跪一遍。” “九百九十九?”宋锦安下意识轻喃一句,她的目光遥遥捕捉到山脚上一道玄色的身影。 “你们说,这故事假的不能再假了,谢大人何苦信这个?”琉璃倒壶茶,又伸手谈谈谢允廷是否冒了汗。 “若有求而不得,便也信以为真。”靠着窗柩的宋锦安放下帘子,笑道,“只是历来痴儿不少,能得愿者有几人?” 语毕,琉璃倒是颇有些认可与遗憾。 车舆慢悠悠上去,摇的宋锦安口不能言时总瞧到连着一片的白墙。 白芍抱着谢允廷出来,候在寺庙口的住持领着她们往西边去。 “姑娘先去沐浴更衣罢,祭拜的事得晚些。”白芍扭头朝宋锦安道。 宋锦安便领着腰牌去了最偏的屋,收拾妥当后绕着院内古树转了几圈便慢悠悠晃出院门。 外头并未什么路人,宋锦安所幸走得远些。 正对门一座小院子也刚敞开门,宋锦安一对眼就瞧见位大着肚子的妇人。 那妇人生的是个和善的,圆脸大眼,显得端正时又添几分艳丽。 嬷嬷皱着眉头看眼宋锦安,不悦挡在妇人身前,“哪来的小丫鬟,你伺候的是何主子,怎地不上来同我们夫人见礼?” 宋锦安脸色登时冷下来,“我是良民。” “哟,良民?我怎不知良民能住得起这处的院子,怕不是什么外室罢?佛祖脚下也叫你这等妖媚货色闹腾!” 宋锦安听得眉头一拧,“你又是哪家的狗,咲得这般响。” “放肆!我乃是林大人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呸,不要脸的小外室!”那嬷嬷骂的愈来愈脏,妇人干立着也无阻拦的意思。 宋锦安飞快从脑海里搜刮出林家的事。 林……莫不是当年那位险些成了她夫家的林家? “林清洺?”宋锦安挑眉。 嬷嬷破口大骂的嘴一顿,那妇人倒是眼睛亮亮,“你识的我夫君?” 果真是他。宋锦安心中了然,那这位便是那林探花郎改娶的崔家小姐了。 都说林家规矩重,怎养出如此歹毒的仆人,且堂堂个林家夫人也不约束。 宋锦安无心过问林家家事,只留下句,“再乱污蔑我亲去林家老太太前讨个说法。” “你你你——”那嬷嬷气得半句话说不出,干跺脚。 待看不见宋锦安的人影才怒其不争地冲崔金玲道,“你瞧瞧,长得妖妖娆娆的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嬷嬷,我们是来小住的,林郎留京考核在即,便别惹事了。” “惹事?我教训个贱民也叫惹事!方才那女子亲承认识的我们林二郎,保不齐两人有些甚么,届时夫人又该如何?” 崔金玲无措地绞着衣角,“怎会,林郎洁身自好,不会……” “哎呀,我的好夫人,你是不知晓林少爷是何等风流蕴藉么?探花郎出身,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说近的,便是当年那位宋大小姐还不是眼巴巴作我们林家妇。”老嬷嬷双手一摊。 往生 果不其然, 崔金玲有些变了脸色,她诺诺道,“宋大小姐也只是爱慕林郎, 没甚么旁的举动。” “那是她罪臣之女没这个能耐, 倘使她父兄晚些掉脑袋你瞧她安不安分!”老嬷嬷愈说愈有劲,唬的崔金玲面色发白。 “行了,老奴也不多说了,咱先去李夫人院内坐坐。” 说着,两人仔细着脚下青苔朝内边走。 狭小客房内支起个大炉子,里面烫些山上才有的农家番豆,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炉边笑。 “哟, 林夫人来了,快坐。”李夫人招呼着, 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该是五个月了?” “是。”崔金玲接过只装温水的小茶盏,不大好意思垂着眸子。 “总说你命好,是这般的。入林府六载就儿女双全,现下又有了, 待你家林郎留京后便是神仙日子。” 闻言,崔金玲脸颊飞霞, 只闷声喝着。 “好了好了,同我们来打叶子牌罢。”郑夫人扭头冲两人一笑, 手上熟练地翻翻牌面。 李夫人忙应了, 崔金玲却有些踌躇, “我不大会。” “那林夫人去那桌看看花样子?” 崔金玲颔首, 扶着腰朝那边去。 桌面上的夫人自发让出点位置,崔金玲落座后却诧异于那些个花样子她见也未见过。 “这可是燕京时兴的?” “是, 你且帮我们瞧瞧哪个好?” 崔金玲凑近一看,点点其中一方,“这个好。” 噗嗤一声,是位身着紫衣蜀锦的夫人笑出声,“你指的那方刚好是桌面上唯一过季的,林夫人当真会选。”: 崔金玲闹个大红脸,见这桌不再搭理她,心里也不自在,所幸扶着腰又朝李夫人去了。 “啧啧,柳家小女儿婚事得定下了?” “怎地?” “谢大人不接受啊,她柳暮烟还能怎么拖?” 恰赶过来的崔金玲清清嗓子,欲语还休道,“是谢首辅么?” “自然。”郑夫人指尖抽着牌的空隙瞧她眼,“你是知晓些甚么?” “算不着,只是谢大人同我有些交情。”崔金玲双手搭在肚子上,眉眼温顺,似是闲聊。 李夫人愣住,“你同谢大人有交情?” “说来话长,我同林郎的婚事还赖谢大人帮忙。”崔金玲说到这,眨眨眼睛,“谢大人还未娶么?” “唔,谢府的事咱还是不谈了——” “有何不可,谢大人并非传言中那般骇人。”崔金玲露出个乖巧的笑。 李夫人和郑夫人飞快交换个眼神,搪塞过去,“哟,林夫人有孕在身得多去歇歇,阿云,你送林夫人去后头走走。” 崔金玲拧起眉,一时拿不准对方到底是赶人还是真情实意怕她累着。思及背后的林家,崔金玲想着还是后者罢。 待人走出去老大一截,郑夫人捂着嘴笑,“哪来的土鳖,牌也打不着,聊得时兴全不通,偏听到点谢家消息眼巴巴凑来。” “你不清楚么,当年林家二郎不争气错过了那桩婚事,家里嫌丢人赶忙从柳州崔家选了她。我说那等穷酸之地能出甚么闺秀。” “是。唯一能叫林家乐的也就是宋府没撑多久。”郑夫人挑挑眉头,“命好?六年怀了四次,前脚掉了个孩子今儿又忙揣着,生怕气血不亏空,明眼人都瞧得分别。那林家只想着熬死崔金玲后娶个有裨益的姑娘,就她以为郎君婆婆都真心待她,傻得没边。” 窗柩外因落下帕子匆匆回来的崔金玲不可置信一颤,牙关紧锁,逃也似的攥着李嬷嬷的手往外走。 到山半腰无人处,她流着泪喃喃道,“嬷嬷,你听到没有?” “我的好夫人,她们都是嫉妒你,您不分明么?郎君疼您,老夫人护你。”老嬷嬷连连替崔金玲擦着眼泪。 崔金玲啜泣几下,低低道,“可是她们说林郎,林郎错过了个好姻缘,莫不是大家都觉着宋小姐更好。她会琴棋书画,又贵不可言,我是比不上的。”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羞辱死,你且记着,林大人喜欢的是您,连那谢大人不也对你另眼相待么?” 崔金玲总算好受了些,扶着李嬷嬷不住颔首,“是这般,我该信自己夫君的。” 忽的,她眼尖瞧到远处石阶周立着几个人,不由得狐疑,“那头好似有人在跪着?” “许是哪家穷苦人家捐不起香钱靠这等把戏叫佛祖显灵。”老嬷嬷随意扫一眼,带着崔金玲往回走,“还是回去好生养着,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才好。” *** 石阶尽头,宋锦安路过往生殿的功夫倒是瞧见清然。 清然拎着笼茶水候在这,见宋锦安路过驻足冷哼一声,“看甚么看!” 宋锦安原是无意驻足,见清然吹胡子瞪眼便故意立住,扭头扫眼石阶,在清然不屑的眼神里淡淡道,“看你家大人跪石阶。” “你!”清然一时气结,“又不是为你跪的。” “我需要别人跪么?”宋锦安好笑地挑眉。 登时,清然不再搭理她,只耐心候着谢砚书。 得了清静,宋锦安也去瞧石阶。足足九百九十九阶,约从中间开始青灰色石阶上染着点点汗渍,愈往后愈浓,行至谢砚书腿边,已是晕开层灰。 香山寺庙讲求心灵则成,跪拜时不许夹带护膝,且石阶以粗糙原石镶嵌,许多地方混有细碎尖锐石子,磨出一膝盖的伤,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从前道只跪天子与双亲的人竟也为个子虚乌有的传言跪满一路。 宋锦安面无表情收回眼,转身离开。 往生殿并不远,只迈过两转便到。 宋锦安看向已跪在那多时的白芍,轻手轻脚地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来了?” “嗯。” 白芍睁开眼,面带哀思抬头望那供奉的小石碑。一尊上写着爱女呦呦,另一尊仅写爱妻,连小字都未刻。 佛祖脚下,那两尊石碑泛着若有若无的圣光。 宋锦安双手合十,虔诚伏地。 大道梵音耳畔震颤,宋锦安却只闻婴孩哭咽。都说佛祖脚下亡灵散退,缘何她还觉置身地府鬼魅飘行。 不畅的鼻腔里低低问句,“小小姐走的时候,是甚么样的?” “……很瘦小,似个红彤彤的小猫儿。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听稳婆说,出来的太迟是活活闷死的。“ 闭着眼的宋锦安眼皮轻颤,喉头哽咽到难言,她轻喃,“她若活下来,该是甚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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