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的。 薛竹隐很是敏锐:“你也不知道?还是对付不了此人?” 梁楚又恢复了温润斯文的模样,慢慢说道:“工款乃是我的一个下属伪造我的手书挪用的,我只查到他最近还上了积压在身上的债务,还有余钱流连酒楼寻欢作乐,这背后当有人指使,至于是谁,我所知道的甚少,再查不出来了。” “他去哪个酒楼?”薛竹隐问道。 京都的酒楼虽面向民间,夜夜笙歌,歌舞升平,但背后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知道陷害他的人去哪个酒楼,大概能知道是谁的人要陷害他。 梁楚答道:“正是我们常去的丰乐楼。” 薛竹隐蹙眉,丰乐楼,那不是顾修远的地盘吗? 又是顾修远! 她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帮你解决的。” 梁楚下意识地去攥她的手腕:“别这么说,也许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和你说此事不过是想与你交代我的动向,不是来找你帮忙的。” 薛竹隐不露痕迹地把手抽回来,事关顾修远,她不想多作解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与我有关。” “就算是与你有关也没关系,我……我能去工部本就是受薛侍御提携,只要薛侍御不厌弃我,我去哪里都可以。” 梁楚继续温声说道:“我头一回见你作女儿家的打扮,真是宛若天女。” 他攥了攥手中的扇柄,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能不能抱抱薛姑娘?” 还没等薛竹隐拒绝,梁楚便俯下身来,隔着一臂的距离,双臂虚虚地环住她的身子,并没碰到她。 薛竹隐闻到他身上皂荚的气息,与此同时,她看到泠泠流水的小桥边,一个颀长的人影披着一身霜华,冷寂落寞。 那是见她久去未回,前来寻她的顾修远。 薛竹隐看着那双冷如青霜的眼睛,心底一惊,下意识把梁楚推开。 梁楚早有预料似的,慢慢地直起身子,满意地笑了笑,低低地说道:“我只唐突这一回,从此以后,我只敢仰望薛姑娘。” 顾修远的身影消失在小桥上,薛竹隐心底慌乱,有种他这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 她提起裙摆,胡乱地说道:“你这样很不对,我真的要回去了。”
第66章 薛竹隐回到筵席上, 已经上到第十盏菜,宫女流水似的把上一盏鲜蹄子脍撤走,端上鹅肫掌汤齑。 鹅肫和鹅掌被切得碎碎的, 在奶白色的汤里上下漂浮,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段, 鲜美的热气萦绕在她鼻端, 她却没心思动筷。 顾修远的位置空了。 薛竹隐瞟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座位,又不露痕迹地环视四周,没能寻到他的身影,她的心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空网。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那盏鹅肫掌汤齑也被撤下去,又上一道洗手蟹, 顾修远还是没有回来。 马军司指挥使纪良向这边望了几眼, 自来熟地凑过来,好奇地问薛竹隐:“顾指挥使去哪了?我看他一直望着你离开的方向,很是关切的样子,我以为寻你去了。” 薛竹隐尴尬地笑笑:“我并没与他碰上,他大约是去解酒了吧。” 纪良点点头, 眼睛瞟向那道洗手蟹:“你要是不吃,我能不能端过去?”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低头大快朵颐的一位妇人:“我们家那位就爱吃这道菜。” 她看过去,那位妇人吃得专心, 只给人留个侧影, 她干脆把盘子揽到自己身前,用调羹舀着喂进嘴里, 酱汁还滴到了身上所穿的浮光绫上。 她忽然想起来, 和顾修远的新婚夜,她挨饿挨了一日, 在新房里迫不及待地吃玫瑰酥,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般狼狈。 薛竹隐笑了笑,把食盏微微朝他推过去:“请便。” 纪良客气地冲她点点头:“多谢”,乐颠颠地把那盏洗手蟹也捧到了那妇人身前,那妇人抬起头来,冲纪良粲然一笑,纪良也跟着笑。 薛竹隐默默看着,她有些想吃庆余斋的玫瑰酥了呢。 等到池塘中间堆的几座火山都燃尽了,月亮溜到西边,筵席结束,顾修远也还是没回来。 薛竹隐落落寡合地走出宫门,老周在那儿等她。 老周见了她,忙迎上来给她端板凳,盯着她身后看,奇道:“姑爷没一起出来吗?” 她恍若未闻,心不在焉地盯着安如泰山的马车看,或许,或许,顾修远是想躲在马车里吓她。 薛竹隐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踏上马车,像扫清石碑上的灰尘一样小心翼翼,慢慢伸手去拨开靛蓝色的帘子。 马车里透着从外照进来的昏暗的光线,里面空荡荡的,她下马车前随手合上的书还放在小几上,没有人进去过。 薛竹隐心里的那张网又一次落了空,却还要若无其事地坐进去。 老周把板凳放好回来,又问一遍:“姑爷呢?” 薛竹隐面无表情:“直接走吧,不必管他。” 老周见她脸色不大好,不敢多问,只能按她说的做。 路走到一半,薛竹隐突然拂开帘子,命令道:“绕路去庆余斋。” 她今晚都没怎么吃,她要吃玫瑰酥,现在就要。 老周抬头看了看钟楼,为难地说道:“大人,现在已经亥时了,庆余斋该打烊了,我们绕路去还耽误半个时辰。” 刚才一路过来,纵是最最繁华的平康坊,街道两旁的食肆也都关门闭店了,何况客多店大的老字号庆余斋? 她执拗地重复一遍:“绕路去庆余斋。” 老周叹一口气,挥鞭改道。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薛竹隐从马车里下来,站在庆余斋前。 庆余斋的大门紧闭,没了灯光的辉映,“庆余斋”的乌木牌子在暗夜里显得寂寥冷清。 老周跟在她身后,语气无奈:“大人,我说得没错吧,已经关门了。” 不过,老周盯着大门上的铜环若有所思,问道:“要不要……” 要是夜半敲门的话,侍御史的几分薄面还是值得庆余斋在大半夜开门的。 薛竹隐摇摇头,顶了一晚上的高髻,她的脖子早就不舒服,脸上敷的妆面太厚,捂得她的脸不舒服,身上的衣裙环佩帛带繁复。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顶着一身让自己不舒服的行头,大半夜地非要绕路去一个明知道已经关门的糕点铺子。 玫瑰酥,好像并没有那么值得。 薛竹隐的心沉入水底,她已经疲倦之极,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道:“回去吧。” 她不想吃了。 回到顾府,路过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向尚翠轩瞟一眼,灯是黑的。 他是已经睡下了还是,压根没回来? 洗漱沐浴好,薛竹隐还是拂不去心头时时浮现的,顾修远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起身,唤秋云:“取我的琴来。” 歇在楼下的秋云听到薛竹隐的吩咐,有几分讶异,不确定地重复问一遍:“大人可是要弹琴?” 薛竹隐淡道:“是。” 薛竹隐的琴技是苏先生所教,受他的影响,薛竹隐对待弹琴这件事极为严谨,弹琴前必焚香沐浴,整理冠发,净手几番,才肯弹琴。 可现在大人已经洗漱好,穿着宽松的麻布袍,头发如乌云堆在肩头。 她不能想象大人要用这样随意的姿态去弹琴,但她见大人蹙着眉头,也只得去帮她把琴抱来。 薛竹隐擦拭好自己的琴,没有摆在案上,而是抱着琴下楼,打了盏灯笼,走进竹林。 秋云疑惑地看她,薛竹隐解释道:“睡不着,我赏月去。你去睡吧,不必跟来了。” 竹林间微风作响,月光疏朗地洒在小道上,整个竹林朦朦胧胧,像浸在一汪湖水里似的。 薛竹隐走到深处的石桌那去,这里开阔,如拨云见日般,月亮在她头顶现了形,慷慨地把月光填满每一个脚步。 她拂开石桌上掉落的枯叶,把自己的琴摆在上头,调试琴弦。 薛竹隐把手放在琴弦上,又顿住,其实要弹什么她也不知道,手指放在琴弦上胡乱勾,无意识地弹出几个音。 她重重地叹口气,又叹一口,又叹一口。 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她终于不必再装得若无其事,可以把怄在心里的郁气尽情地叹出来。 叹了好多口气以后,她觉得自己心里拧成一团的疙瘩得到了一点点疏解,她的手指继续在琴弦上胡乱勾,琴弦颤动,发出清越的琴声。 她发现,原来不需要规规矩矩地弹一整首曲子,只是胡乱地弹几个音,也是好听的。 头顶的鸟儿突然叫了几声,竹梢晃动,惊得一群鸟儿簌簌振翅飞起,她身前的一根竹竿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玄色衣袂飘动,一个身影翩然落下。 薛竹隐的手在琴弦上拨出一个凌厉的杂音,她张开手掌,让颤动不已的琴弦停下。 顾修远倚着竹竿,双手抱臂,懒懒问道:“不是要弹琴?你弹的这是什么?难听死了。” 他在筵席上看到她和梁楚亲昵地相拥,她还冷漠地看着自己,回到顾府,他趴在房顶上,想看看薛竹隐焦急的样子,结果她连问也不问自己一声,还有心情来赏月弹琴。 宫门离这里足足十里,他是自己走回来的! 见她仍低着头,顾修远心中更恼,走过去提起她的腰飞身而起,脚尖一路点过竹梢。 薛竹隐惊呼一声,身体陡然一轻,腰被顾修远搂着,紧贴在他的身侧。清风拂过她的脸庞,吹动她的鬓角,她不可思议地低头脚下看珊然而动的竹梢…… 顾修远带她到园子里的望山亭上,像丢包袱似的随意地把她放下,薛竹隐一阵眩晕,扶着旁边的栏杆才站稳。 顾修远这一举乖张恣肆,薛竹隐异常沉默地没有训他,她瞥到眼前的月亮,果然高处景致也别样,月亮似乎就在她眼前,又大又圆。 然而高处不胜寒,她站定缓了缓,转身就走。 她身后响起顾修远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宁州马纲的事情?” 薛竹隐脚步顿住,转回身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顾修远叹口气:“除了正事,你再不会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薛竹隐不耐:“有话快说。” 顾修远说道:“宁州马纲里被偷换和少上报的马,被宁州太守卖到昌吉寨里,圈养在寨中,昌吉寨蓄马,恐要生事。” 薛竹隐:“此事事关重大,林穆言主管兵部,你可与他说了?昌吉寨本就势大,若不加以约束,以后恐成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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