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抖落衣裳的手抖了抖,顾修远在岭南几次提起这件事, 她总说不急不急。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叠衣裳,眼睛却盯着衣裳上绣的水波暗纹,不敢看他:“当初我将我名字从顾家的族谱中移了出来,如今把我名字移回去,再签一张婚书便是。” 顾修远以为她只是羞涩,不解地说道:“不请别人来吃酒,别人如何知道我们又重新成亲了?” 他有所警觉,抓住她的手腕:“莫非你觉得与我成亲败坏你的名声,只想偷偷摸摸地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薛竹隐怕他胡思乱想,回答得斩钉截铁,她低下头,吞吞吐吐的,“我没上报朝廷。” 大齐官僚宗室之间若是结亲,需上报朝廷,过个明面,好让皇帝心里有数。 顾修远微有惊讶:“怎么没上报朝廷?” 薛竹隐把他的手撇开,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轻描淡写一句:“忘了。” 忘了?顾修远第一反应,这怎么可能? 薛竹隐可能会忘记吃饭,却绝不会忘记大齐任何一条律法。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知法犯法。 他很难想象薛竹隐有一日也会放任自己不按规章办事,她那样要强的人,想必是觉得收到和离书这件事情太难堪,怕传出去别人议论。 顾修远心里一酸,当初他走得痛快,初到岭南的时候将将入秋,那时伤还没好,陈先生不让他多动,他便常常搬个竹凳坐在榕树底下抬头北望,忿忿地想他既已腾了位子,竹隐这时候是不是和梁楚举案齐眉。 不想她在京都,也为这封和离书煎熬。 薛竹隐见他神情恍惚,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有些不自在,说道:“这事也不必大费周章,也不必叫别人知道,我一会誊两张婚书,你找个日子把我名字移回族谱就行了。从此我们仍做夫妻,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顾修远回过神来,拽着薛竹隐的手腕去到桌案前,翻箱倒柜找出两张洒金的红色叠幅书封:“写!现在就写!” 他将松烟墨的墨条磨得飞快,墨汁多得要溢出砚台,飞溅到桌面。 薛竹隐有些好笑,心疼地看了看砚台,按住他的手腕:“这么急做什么?你磨得这样快,要把砚台划伤了,再说磨这些也够用了。” 她提笔蘸饱墨汁,缓缓在封上题“婚书”二字,三年前成亲的时候,那婚书大约是薛南萧拟的,里面什么内容,她也不大关心。 没想到有一日会亲手给自己写婚书,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薛竹隐回忆婚书的式样,像模像样地写了二人的姓名官职,又以时下流行的四六文式,信笔写下一段: 两姓联姻,旧矣秦晋之好;十缁定约,惭于朅末之间。伏承薛氏贤女,懿德显才,学箕有成,顾氏令子,骁勇嘉诚,功业斐然,堪为良配。爰谋泰誓,用结欢盟。夸百两以盈门,初非竞侈;瞻三星之在户,行且告期。 她的小楷端正,写得又快又好,一个个方块字随她手腕移动整齐地排列在纸上。不多时,她誊好两份,郑重签好自己的名字,吹干上头的墨迹,递到顾修远面前。 “签字画押,这亲就成了。” 顾修远早提笔等她发话,兴冲冲地在上头写了自己的名字。 婚书写成,他捧起来对着日光左看右看,又在屋子里翻来翻去,薛竹隐好奇问他:“找什么?” 顾修远的眉扬得高高的,抓着婚书不肯撒手:“找锦布把它们裱起来,挂在堂上日日看着。” 薛竹隐哭笑不得:“这东西谁爱看,你且放抽屉收着便是。” 她看着顾修远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再看那封洒金的书封,上头签着她和顾修远的名字,心中也是欢喜的。 顾修远还是没有按她说的,把婚书收好。 晚饭的时候,顾府的花厅上,很难得地一张圆桌都坐满了,除开他们两人,顾叔,老周,秋云都在,还有借住在顾府的高积云和周云意。 圆桌上摆满了菜肴,正中央空着,是顾修远专门要求空出一块地方来给大家展示他和薛竹隐的婚书。 他想得如此贴心,大家还可以边吃饭边欣赏。 为了防止菜汁溅到婚书上,他还专门从仓库里翻出一块透明的水晶板压在上头,可怜这水晶板产自东海,价值千金,如今竟给一张纸当防污盖。 顾修远笑容满面:“大家随意看看就成,今晚要紧还是吃饭。” 周云意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以前就是夫妻,怪不得顾大哥对薛大人那么了解,薛大人拒绝给她赠诗的时候顾大哥抢着替她解释。 但她并不嫉妒薛大人,因为薛大人也很好,和顾大哥十分般配,而且她从没见顾大哥这样开心过,大约他真的很喜欢她。 她只是有些艳羡,希望能和他们一样,找到自己的良人。 周云意看向那婚书,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说道:“恭祝顾大哥和薛大人喜结良缘!” 高积云两手撑在桌子上,一看书就头痛的他,愣是逐字逐句读完了那纸婚书,他是最捧场的那个,读完后便勾着顾修远的脖子:“顾大哥真是能耐,能把薛大人追到手!” 顾修远纠正他:“她主动的。” 又来…… 薛竹隐在旁边简直没眼看,顾修远从下午到现在一点也没有风尘仆仆的疲乏,高昂亢奋得像只大雄鸡,骄傲地在府里转来转去。 她一抬头,对上秋云闪动的目光,会心一笑。 老周和顾叔给对方倒了杯酒,碰杯而饮,老周笑呵呵地说:“以后又要在府里赖着你了!我又淘了两本长平街的话本,下次念给你听!” 薛竹隐看着一桌子的其乐融融,桌上每个人都在为她和顾修远开心,对比三年前不过是虽声势浩大但不过是走个流程的婚事,她还是喜欢这样,温暖。 * 晚上薛竹隐沐浴完出来,头发洗过湿答答地搭在肩上,用一块巾子包着。 顾修远盘腿坐在床上,冲她拍了拍床榻:“过来我给你擦擦头发。” 好似三年前。 她拿了一本书过去,乖顺地在顾修远身旁坐下,趁着这个时间看会书。顾修远跪在她身后,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缕一缕的,他手劲大,不过一会儿她的头发已经不淌水了,他又擦了好一会儿,让头发到半干的状态。 把湿了的巾子挂在一旁,顾修远抽掉她手中的书:“别看书了,睡觉吧。” 她年少时勤奋,总觉得有好多的书看不完,养成了夤夜看书的习惯。后来失眠之症愈发严重,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索性越熬越厉害。 顾修远似乎很喜欢在这点上管着她。 她刚从岭南回来,人也疲乏,有心要早睡。把书放到桌上,要熄灯时,顾修远拦住她:“别熄床边那盏。” 她好奇看过去,哑然失笑。 床边点的是一对龙凤花烛。 顾修远眼里透出几分狡黠,冲她扬了扬眉:“喜事不让办,我就点花烛,权当是洞房花烛夜了。” 薛竹隐把屋子里各处的灯烛都熄了,只余床边的灯烛。 她笑了笑,声音虽然温和,语气却很坚决:“今晚不行,我骑马骑得太累了,明儿一早还要去礼部。” 顾修远卸了安抚使的差遣回京,明日不用早起,等着面见陛下,受朝廷的封赏就成了。但薛竹隐这边事情很多,她去岭南两个半月,堆了许多事务等她处理。 顾修远略略有些失望,但他嘴上还是十分坚持为自己挽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好色,我不急色,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给薛竹隐让开位置,让她睡到里边去。 顾修远把床帷放下,薛竹隐在床上躺下,下意识挨着墙睡,她一个人睡到时候也这样,总觉得靠着墙安心些。 床帐内的视线昏暗,世界安静下来,花烛时不时地爆开烛花,发出轻微的“砰”的一声响动,滴漏的水一滴一滴地滴在壶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顾修远的呼吸声。 顾修远好像没睡,薛竹隐悄悄侧头看一眼,他嫌热没有盖被子,手枕着头望着帐顶,双腿随意地屈着,一副懒散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竹隐平躺着,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她也睡不着。 算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彼此知晓心意之后,清醒的时候两人同床共枕。 虽然两人此前同床共枕了许多次,以前顾修远受伤缠着要和她一起睡,她入睡前总是一副防御的姿态,但总是免不了第二日起来无奈地发现被顾修远抱着,顾修远还嘴硬不承认,说是自己主动抱他的。 后来在大桥村,事后薛竹隐还是清醒的,顾修远沉默着把她揽过来,薛竹隐心里有气,把被子全都抢过来,裹着被子窝到了墙角,他便没有再勉强。 如今两人都清醒着,薛竹隐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主要是顾修远不主动,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底疲惫了一日,此刻放松下来就容易犯困,薛竹隐懒得再去纠结,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闭上眼睛入睡。 听到身边的动静,顾修远翻了个身。 他刚刚一直在心中挣扎,竹隐要是睡着了还好,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抱到自己怀里,但他清楚地记得,那日她喝醉醒来的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挣脱他的怀抱。 她是不是不喜欢和别人挨着睡,要是主动去抱她,把她惹恼了怎么办? 与此同时,他还怀揣着一份希冀,希望竹隐能主动点过来抱他。 结果当然是他想多了,竹隐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睡觉。 可难道他要一直等她睡了再抱她吗? 听她的呼吸声,像是也还没睡着,顾修远戳了戳她的背,幽幽地问道:“我抱着你睡?” 薛竹隐的后背抖了一下,她没应声,心中腹诽,他想抱她的话,直接过来就是了,干嘛还问她。 床榻发出轻微的响动,顾修远慢慢地挪过来,见薛竹隐并未后退,他伸出长臂从薛竹隐脖子下绕过去,薛竹隐主动抬起脖颈好方便他伸手,侧过身去,脸颊贴着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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