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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提醒了我。 “既然是公版书，那我可以把这本书买下来吗。” 她把书和我一起打量了又打量：“……倒是可以，只是得多付两倍的钱。”
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现在，这本书是我的了。我抱着那本书，坐在图书馆的天台处翻阅。每隔三五页，我敬爱的导师就会涂上几笔批注或者点缀。有试图校对语句的，也有写一些“这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之类的，废话式的批注。年轻时的他，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安分的好学生。我很难想象他会有过尖刻的时候，但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旧日的面貌与观念不过如同晨间露水、天边闪电，事到如今也只有书写、思考和记忆，能勾勒生命如何穿过崎岖的上游，如何抵达当下，如何流往没人能看得清楚的未来。待我把整本书翻完，天光已变。那轮红日已经把自己藏在了日升区之后，只有四散的绯红余晖还映照着水晶城川流如织的内城、高耸的城墙，以及更远处宽阔的白河平原。 腹中的饥饿提醒我，晚饭时间到了。 是时候该放开了。 我低头看着那本书，有种冲动涌了上来。我闭上眼，任由火焰控制我。先是将封皮和内页撕开，然后三五页地撕碎内页。杂色的纸片在傍晚的山风中纷飞，熟悉的感觉包围了我。在幻境中，我看到了他，我的导师。他穿着一件我此前从未见过的、象牙白的“基同”，比我印象中的年轻很多。他坐在原本不该存在的椅子上，一把权杖横贯在他的膝头，他看着我。 导师。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 我以为你已经意识到了。他说。我做了我自己认为是最优解的事情，其中有很多细节和考量，但那和你无关。但是很抱歉，就像我说的，你已经卷入了我的因果。所以你的人生注定不会平静。 我现在才觉得我准备好了。我说。 那就去吧。他把他手里的那根权杖朝我推了一点。带着这个。 待我再抬头时导师的脸变成了菲洛斯的脸，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柄权杖。权杖足有我那么高，杖头的形状让我联想到松子。在杖头与杖身的交界处，镶嵌着一枚鸽子蛋大的黑曜石。不知怎么，我突然觉得那不是宝石。那一定是传说中超越七种物质等阶，不可被分解、不可被改变的哲人石。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杖子开始缩短、变形，成了一把剑。而那颗黑色的石头还在剑鞘处闪闪发光。我注视了那柄剑好一会儿。当我抬头的时候，我发现眼前这个人，她变了。那消瘦的下巴分明还是菲洛斯的没错，但那双瞳孔里明明透着不属于菲洛斯的忧郁与希冀。那真的不是导师的眼睛吗？或者——那是真的不是我的眼睛吗？淡黄色和浅蓝色的星屑自她身边逐个亮起，她开口了。 “我也有我要坚持的东西，和你一样。”她说，“我可以好好走下去的。相信我。” 我和她四目相对着。剑的尖端垂下地面。 “我相信你。” 几个字被轻飘飘抛入空中，玻璃碎裂般的清脆声音响起，那幻影化作了一地晶莹的碎片。我后知后觉感到自己又在流泪，但我并不觉得悲伤。我用指尖触摸着我的眼泪，就像幼童好奇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样。我任由它滴落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之上，星屑自其上折出彩色的光芒。藉由这光芒里我从满地的碎片里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像。她有一双灰的圆眼睛，鲜红色乱糟糟的短头发，发质很硬，像一把毛毛躁躁的草梗。周围的世界再次扭曲起来，幻象逐渐剥落，露出天台、露出晚风，满地的纸张褪去玻璃质感，变得黯淡。然而我自己的脸庞却从未淡去，反而愈来愈深、愈来愈深。火苗从我的手心跃出，如同一棵树一样逐渐生长、变得高大，变成一树熊熊火焰，将一切纸张的尸体卷入，将它们付之一炬。尘埃如同流萤在光芒下飞舞。我注视着他们，有那么片刻我觉得我化成了尘土或是风中的一部分。 我看向了我的手心，幻境中的权杖消失了，但是我手里却不是空无一物。现在我手里捏着一个银色的刻着平原语的薄片。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薄片原本大约是被藏在了书封面的夹层里，被施了一个巧妙的咒语。是我对书本的破坏、还是我对象征界的召唤，让它呈现在我面前？我把它放在手心里拨弄，注入魔素，一行古平原文亮起了微光。这东西应该是一种魔法锁的钥匙——一把被精心隐藏的钥匙！东禾一开始，和我提到那本书之后，就不是在和我说什么创世神话，他是想引导我找到这个东西！ 可是为何——？！ 又是一个无解的谜题。关于他、关于水晶城的疑问曾经在我的思维中盘根错节、枝桠横生，汲取着我的生命力；然而此刻，它们奇异地令我感到轻盈，仿佛足下有风、肋有双翼。我自朦胧的清晨走下日升区，脚下是萨图恩山脉与白河平原连缀着的、宽广而结实的大地。我路过飞鸢塔，想着也许我该给妈妈写封信，问问她是不是从没觉得我是个负担；也许下次见到菲洛斯或者库里，我可以自由地根据我那一刻的心情决定怎么对待他们。我现在才真正对水晶城的往事感到好奇了。我路过一个焦急和飞鸢塔管事比划着什么的女人，路过两个吵架的男人，路过一根损坏的共用魔素捕捉仪。我突然想吃葡萄，但是那天我坐错了公共无马马车，一路到了翠雀花巷。下了无马马车我看到街对面有一个水果摊，我心想难道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买一串葡萄去找莫珥。走过去一看，水果摊上摆着甜瓜、苹果和李子。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买了一篮甜瓜，轻车熟路地来到那栋房子前。莫珥开了门，和我说她在教米珊认字。我和她说我需要谈谈，但是当我们真的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前分享着她做的肉干和买来的水果时，我却什么也说不出。米珊探头探脑地朝客厅看，我说算了吧我给米珊讲个神话故事。我开始讲卡俄斯和萨瑞提亚的故事，还有书中的字迹。米珊眨巴着眼睛看我，莫珥瞟了我一眼说要这么说，卡俄斯也是人给的名字；如果真的有神明，怎么可能会用人类的词语来给自己一个名字。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在她又招呼我吃东西时我问她她对象征界了解多少。她说不多，只知道那是魔法原理学里一个未被证实也未被证伪的概念罢了。 完结感言 一些作者的写作碎碎念 2023年8月14日18:57，我完成了《露与电》。以后还会对这两篇文有各种调整，但它现在是完成了。我无法描述我的心情。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完成了。结束了。这个之前只存在于梦中的世界现在已经白纸黑字了。 这个世界的设定最初在2022年4月的网络上诞生。一群游戏人将其创造的角色展示给我，而我以那些最初的灵感，逐步推演出了目前这个世界。《再见，东禾》和《露与电》只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还有四十余位有自己完整故事线和心路历程的角色没有被展示，更大的地图、更多的设定没有被展开。 在最初架构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快感；然而真的开始动笔的时候，痛苦便随之而来。设定的前后摇摆；每位角色该如何定位才能各有特色又互相联系；角色们的关系怎么构建才合理；我私人的情感和理念又怎么通过象征和设定传达……故事的架构和体裁也在一堆堆废稿中被无数次推翻重来，最终选定了以单独中篇+长篇，为角色立传的形式。有角色太多、想充分展示每个角色的原因，也有自知力有未逮，想写一些几万字的中篇练手的原因。总之这一步是这么迈出来了。 这两篇合称《诞生日》，描述了两位主角从困于过往到拥抱世界的过程。在创作的过程中我读到黑塞和荣格的作品，惊喜地发现这两位我崇拜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论述。我把其中一部分摘下来，成为卷首语。 然后谈角色。 首先是东禾。作为这两篇故事中的暗线主角，这个角色有极其强烈的象征意味。女性是一种处境，法师是一种“女性”。东禾作为“男性”与“女性”、老师与学生，是兼有蛋壳和鸟的双重特质的。他的原型是《恩达瑞尔》里的主角“先知”，塑造他时也参考了几位我崇拜或曾经崇拜过的人的品性，当然，还有我流角色们逃不开的反复无常和精神痛苦。菲洛斯、安、阿诗蒂，是“火焰”的变体，是自我意志在一个人的精神上占优的体现——虽然这三个人截然不同。对茜茜和莫珥很重要的、鸟和蛋壳的问题，我想这四位角色不需要考虑，他们早已在命运的岔路口选择了一端，就算可能走得跌跌撞撞，但是很少回头怀疑自己和自己的选择；关于他们几个的故事与心路历程，在之后的写作中我也会用单独的篇幅去展示，也许你会发现在他们自己的叙述里，他们和其他人又是另一种面貌。而还有更多的角色，并不会觉得“私人感情”有多么重要，他们的选择更基于现实、来源于那些更直接的渴望。因此等写这些人为主角的单独故事的时候，我大概会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和侧重点去讲述。 我见过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和男性，有主见、坚定，很少怀疑自我，但我不是这样的人。因此我选择茜茜和莫珥作为《安魂街往事》的开端，这几乎成为一种注定、一种自我探索和疗愈。莫珥这个角色最初是一个男性角色，作为“还活着的”前辈引导者频繁出现在公元410年之后年轻人们的故事中。但是越理这个人的故事线，我越觉得他身上那种特质放在女性身上会更合适——那种反叛、坚韧、承托与对自我的探索。所以他成为了她。这是个很令我满意的改动，这个改动使得很多角色身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造谣”她的过去的时候，我时常能感受到她那种轻视痛苦的天分。 在写作的过程中，写“能完全被我预料到的角色”是舒适区。写莫珥的行为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我是很从容的，但是茜茜，我很难说我是否理解她。她的一些行为往往在我精神世界的边缘徘徊。我确切知道她的一些行为为何，但是不知道另一些。我对她的行为做了大量解释，试图让她变得可控。这些解释在最终版之前已经被删掉大部分了，我不太确定剩下的部分是否能支撑得起她的性格，或者就连这些也是冗余。对于她来说，她心中自有有理想国，但她也很清晰这终究是一个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因此她一直在改变自己。比起妥协，我更愿意用“磨合”，毕竟她和菲洛斯不同，她的愿望始终就是有关于他人的。 关于文本。 这两篇文是“一对”，这是我早就计划的。因此你能看到许多意象、许多比喻都相互勾连。不过写作的时候它们给我的感受又很不一样。《再见，东禾》是我第一次写中篇。这篇的结构比较好理，作为展示世界观的这么一个开篇，其实只要顺着设定走，故事就下来了。写的时候《铃芽之旅》正好上映，我还很喜欢那个动画，所以这个故事里稍微带了点公路片的味道，整体气氛也比较轻松。对于莫珥来说东禾象征“可以反抗的父亲”，她在旅行途中一直在试探东禾、挑战东禾，借此来完成她的成长；“无机质、幻觉、生命的本源”就是她对东禾（或者说，对偶像这个符号）的印象。写《露与电》的时候不需要展开世界观了，结构上玩得更花一些。当时对《红楼梦》《恩达瑞尔》那种重章叠唱一咏三叹的结构很着迷，所以在这篇文里拙劣地玩了不少“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把戏：茜茜和菲洛斯的童年在很多地方有相似之处；茜茜对菲洛斯的态度其实是在复刻茜茜的家长曾经对待她的方式，只是手段更温和；库里和茜茜一样没有边界感；安是柔和版本的菲洛斯，阿诗蒂是激进版本的菲洛斯。最后的结局本来是想有一个类似《荒原狼》的结局——主人公哈里杀了自己的心理原型、“阿尼玛”赫米娜；但是后来又觉得茜茜和菲洛斯、哈里不一样。菲洛斯要靠“战胜”和“杀死”来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是因为她本身主体性就很强烈；茜茜这个主体性较弱的角色，面对的问题则是与世界的分离，所以“放过”和“接受”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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