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那已经被我抛弃的铭印提醒我,我曾发过誓要容纳一切。 ——是。但我为什么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我不知道。
那晚我们在外面待到很晚,第二天要上班,我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奇怪的是,那天白天我格外地有精神,效率极高地接待了几个忧心忡忡的自由人家长与他们的法师孩子,也为几起民事纠纷写了文书。 我的上司注意到了我。“发生了什么喜事吗?” 这句友善的问话把我问住了。我这才发现,我似乎在哼一曲来自家乡的小调,而且——而且在笑。我应付了上司几句,钻回了办公室,触摸自己的嘴唇。我真的在笑。我愣怔在原地,突然感到恐惧。我是在为她的痛苦开心吗?继无能之后,你终于看见了你卑劣的内心了吗?你该庆幸自己的铭印早已破碎,否则刚刚的想法,就早够萨瑞提亚的黑火再把你灼烧一回。 不。我努力辩解。我是为她看清了那男人的真面目、即将脱离苦海才开心的。 你没必要对我撒谎。那声音冷酷道。你很清楚。你忘了我的警告。 那又如何。我还是赢了。我为了她好。导师,你看,也许我的天赋并不是一无是处,它还是可以帮别人走得更远——不是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些激动了,我朝着幻象挥舞着手臂,这动作似乎惊扰了它本就不稳定的身形,它烟一样地散去了。我从办公桌上醒来,窗外还是艳阳天,然而我能感到我的身体内部是冰冷的。不够,还不够,这么点温情根本不够。随便再来点什么吧,关注也好、肯定也罢。只要别人的目光注视着我、指引着我、期待着我,我内心的空洞就可以得到暂时的餍足。请来描述我,请来锚定我,如果没有他人的定义,我该怎么独自一人在这世上生活?下意识地,我的手伸向了书架。书架上有一本书,里面夹着菲洛斯给我的那张借阅卡,还有一张被揉皱了又被压平的纸条。那是导师曾经交给我的那个地址。我把它取下。抚摸着纸张的纹理。奇怪,我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这不像我。菲洛斯身上的那种火焰一定是一种疫病,现在它终于传染给了我。我胡乱想着。也是时候去一趟了。
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离开了办公室。公共无马马车将我丢在了墨丘利区的街道上,我七拐八弯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址上所说的翠雀花巷停下了。这条巷子居住的大部分都是从事魔导行业的工人及其家属,整条巷子挤挤挨挨,联排的楼房上胡乱刷着涂鸦。我站在一座低矮小楼的门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戴着头盔的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额,我找莫珥女士。” 头盔哐啷响了一声。“我就是。” 我一时不知所措,手脚不知道怎么乱放。 “有什么事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 “嗯,是这样的,我是王城默然学院今年毕业的学生,也是水晶城本地人……我的导师让我回水晶城的时候找您,他说……” “等等,说重点。谁是你的导师?” “他叫东禾。” 门缝开得更大了些,我看着对面的钢盔,有点忐忑。 “导师已经去世了几个月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照明光球,“这是他给我做的,他说您一看就知道……哦他还说,还说……”我露出些难为情的神色,“说您欠他一个人情,我可以来您这里蹭吃蹭喝,顺便请教一点社会经验……” “什么混账玩意儿。”对面那人仿佛终于确定了她的感情基调,冷笑道,“怎么脸还是这么大……我不是说你,你别紧张。” 她侧开身子,示意我进屋。我身子进了屋,目光却还在那人身上。她穿一身贴身的皮甲,在要害处缀有金属,这么一看,她覆脸式的头盔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我意识到她也在看我,急忙把眼睛挪开,打量这间屋子。进门就是客厅,老式的壁炉前摆着一张小几、三只样式不一的绿色调单人沙发。墙壁尽显原木本色,紫红的地毯上有被火焰烧焦的污渍。房梁上居然吊着一张吊床。二楼的房门开了一半,一个毛蓬蓬的脑袋扒着栏杆往下看。那孩子有一双水蓝的眼睛。 奇怪,我居然记得她。她是昨晚舞会上那个自得其乐的小姑娘!我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刚想伸手朝她打招呼,然而她似乎已经对我这个陌生人失去了兴趣,转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女儿米珊,从别的地方来,不怎么会神应语。”莫珥在我身后说,“既然来了,就坐下来慢慢说?——你不赶时间吧。” 我摇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坐到炉火边的沙发上。屋子里好像有一种我在大学那个安全屋里闻到过的药草味儿,待我细闻,又好像没有。她也坐到我的对面。“我的头盔就不摘了——私人原因。” 我耸了耸肩表示理解。事实上我还挺喜欢这种看不见对方眼睛的感觉。暖洋洋的篝火烤得人心情舒畅,几乎要令我昏昏欲睡了。我打起精神,把我和导师的约定拣紧要的和她说了。
“我大概明白了。”在我冗长的叙述之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开口了,慢地说,“所以你现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 她叹了口气。“这件事大约是不会有后续了。” 我默不作声。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结局。”她站起来,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突然的亲密让我僵在原地。她的手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一条大的疤痕和老茧纵横其上,再过几年,菲洛斯的手大概也会成这样。我抬头看她,她的身高比我高不少,再加上那盔甲,简直是俯视了。我从头盔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双紫色的眼睛。 “白河谷地的葡萄快熟了。把你飞鸢地址留我,我可以叫你来我家吃葡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令我意外的是我收到过几次飞鸢捎来的零食,是莫珥寄来的。这星期菲洛斯居然也没找过我。休息日的傍晚,我去她们宿舍寻她。窥镜眨着眼睛,就是不给我开门。 我拍了会儿门,然后意识到她大概确实不在。但我好像把是门对面的房间拍开了。 “别敲了。那姑娘和一个橙色头发的小伙子去跳舞了。”
我坐在夜游者的宿舍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树根。快到半夜的时候菲洛斯回来,脸上带着红晕。她看到我,一愣。 “去哪儿了?”我问她。 “出去玩了。” “和他,是吗?” “谁和你说的?” 我不说话。她皱了皱眉。“是。是他来找我——” 我盯着她。我和她曾经也许确实有过信任,但现在看来,那信任也确实不多。 “好吧。我和他和好了。我问了一下他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在开玩笑,和我解释了一下,这件事就过去了。”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说?” “我觉得你会生气。” “现在我会了。” “算了。”菲洛斯叹了口气,“如果这让你感觉到不好,那我说声对不起。但是我觉得这是我的决定。我有资格做任何决定。” 这自然是实话。她连虚假的安慰都不愿给。我看她。她挪开了目光,只是盯着那棵树,仿佛在向树控诉,她站在这里朝我解释,已经是一种额外的馈赠。 我也叹了口气。 “好吧,我接受了,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你喜欢他,很好。但是下次最好和我说一声,以免——”我没说下去。 她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试过的,茜茜。我试过用和你一样的方式考虑问题。”她轻声说,“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朝她摆摆手。 她定定地看着我,扯出一个笑。“你看,我早就预料到了,所有人和我待在一起都不会快乐。” 她知道怎么做能推远我,而那把沾了火焰的小刀正架在我脖子上。好了,我听够了也做够了,我再也不想赞同也不想否定了。嘴自己说话了:“好,那就这样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离开了日升区。
这件事过去最开始的几天,我的脑子里很混乱。有的时候我感到愤怒。我明明在帮菲洛斯,她却这样不识好歹;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自己是个傻瓜,毕竟是我靠了上来、是我一厢情愿想去改变她的行为模式。而她,正如她所言,已经“尽过力”了。菲洛斯说过“我和所有人的相处都不会愉快”,那究竟是她的真实想法,抑或是她的怨怼之语?我呢,我又该怎么想?“我所有的好心都没有好报”或者“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自大狂”?在胡思乱想之余,我居然又见了一次库里·卡修斯。那时我正在公园散心,他站在我斜对面的一处长椅上,正在听一个老头夸耀自己曾经为帕拉塞尔苏斯·波迩切打下的功绩。老头话里的自吹自擂让我心烦,但库里只是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我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在他发现我之前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莫珥派飞鸢捎了信息,邀请我去她家尝葡萄。我求之不得,一下班就飞也似来到了翠雀花巷。茶几上摆着一盆紫珠子一样的葡萄,米珊抱着一盆绿的长粒葡萄,吃着香甜。金丝草般的蓬松头发被编成颇有薄暮风情的粗发辫,与她麦棕色的皮肤很相称。莫珥端了一盆新的绿长粒葡萄放在小几上,鲜嫩欲滴的果实在陶盆里,泡了凉丝丝的井水。 “这种绿的甜些,米珊就喜欢吃。” 我摘了一颗紫葡萄,一颗绿葡萄,放在嘴里。滋味大差不差。我机械地咀嚼着,突然冒了一句:“可是那是他的愿望。” “这不是他的,这是那位的愿望。茜茜,他不喜欢他的老师。”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自己的老师。”我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这不应该是一个普世的道理,而我此前竟从未怀疑。 我对面的人顿了一下。“你家里人是不是很喜欢你?” 我下意识想反驳,然而我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好在对方也是随口一提,站起身来去整理客厅右手边的书架。我仔细地品尝着两种葡萄,似乎确实一个比另一个甜些。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了。 “我可能想要一个建议……一个指令。毕竟这么多年来,我都为这一件事而准备……” “指令?”她像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你来帮我个忙吧。我家米珊这几天想和人去玩探险游戏,本来该我陪她,但是我想给自己放个假。你帮我陪陪她,我请你吃别的,怎么样?” 我点头。米珊两手捧着葡萄,用猫一样的圆眼睛瞪了她一眼,然后朝我看过来,嘴里嘟哝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不是神应话,但也好像不是我听过的任何方言。我看向莫珥。 “她说她不和什么都不会的人玩。她问你你会什么好玩的戏法——哦,魔法。” 这可把我问住了。想了想,我从口袋里掏出八音盒。那只银质、有手工粗糙痕迹的盒子。我将其一寸寸展开,音符依次降临。每多一个音节,周围的世界就变化一些。小屋如同受热的蜡雕一般渐渐失去了形状。天花板与地板混杂,方位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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