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伸手打开那信匣上的锁扣,拿出了里面一沓信:“这信匣的主人,师娘认得。” 息尘微微点头:“是我的故友妘宫。” “那这信里用的密文,师娘也一定认得,我这次专程赶回来,就是想请师娘替我看看这些信。” 息尘没有答言,只是缓缓打开那些信,一一展开认真读过,姬婴端着香汤盏,一面小口抿着,一面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始终面如平湖,瞧不出什么情绪。 等她按着时间顺序将信看完放下来,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信中所讲的许多事,我也是今日方知道。” 听息尘这样说,姬婴一时有些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倾身靠在矮几上,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却沉默了,似乎也是不知从何讲起。 这时室中蓦地安静下来,二人默然对坐,只有香炉内缓缓升起的轻烟,和一旁仰莲瓷灯中微微闪烁的火苗,让屋子里看上去没那么沉闷。 直过了半晌,息尘才缓缓开口,将许多年前的往事向她娓娓道来。 息尘在入道前,本家也姓妘,与妘宫同生于姑苏城外一个小镇上,她两个也算是同宗族亲,是自幼一同玩大的好友,长到十五六岁上,她生了场险病幸被一女冠医活,此后便随那女冠入了道,而妘宫彼时则忙于乡试,二人从幼时形影不离到只能闲暇时偶尔再聚。 几年之后,妘宫去了姑苏城做贡生,正巧息尘也随师在城内一间坤道观参学,又恰逢太子姬平来江南道办差,因缘际会下与她二人相识。 当时因姬平追查一桩贪污案,得了她二人不少帮助,结案后三人在姬平的园子里小聚,又聊起妘宫正在学波斯语的事来。 她因儿时有个族中姨妈从西域出使回来,给她讲了许多西域奇闻,令她十分着迷,于是她也立志要做个使臣,有朝一日走出江南,去京城,去西域,去草原,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姬平和息尘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水乡姑娘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宏大愿景,也都随声附和鼓励。 当晚三个年轻人越聊越投机,虽然身份各异,却是倾盖如故,在江南暮春时节的温润花园里,对饮谈讲直至深夜,便趁着酒劲,在月下义结金兰。 此事过后,姬平很快回到了京城,息尘开始随师四处游历参学,又过一年妘宫进京赶考,得中后被姬平安排进了鸿胪寺,半年后她终于如愿踏上了去往波斯国出使的征程。 而当时在洛阳的姬平,因连年推动地税改革,触动了江南及两湖等地乡绅豪强的利益,朝中又多有这些地方出来的大臣,曾受过乡绅资助,因此渐渐形成了一股反对太子的势力,开始暗中扶持姬平的弟弟楚王。 中原朝中暗流涌动的同时,西面和北面边疆也不甚太平,为减轻朝中在边境的军事投入压力,妘宫受姬平之托,在波斯国出使结束后,直接从西域转道去了柔然。 她见燕北各州饱受两国战乱之苦,决定借机进入可汗庭王宫,留在柔然大可汗身边为边境纷争尽力斡旋,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保得燕北七州十年太平,给中原朝中省了不知多少军备开支,只是除了姬平,朝中并没有人知道妘宫此人的存在。 妘宫与姬平的多封通信内容,都跟北境两侧军事部署有关,在息尘翻译到其中一封信时,姬婴注意到里面写着妘宫信奉了萨满神教,并举荐了一位女萨满进入柔然可汗庭王宫,她在信中也写了那名女萨满的名字,正是如今金帐汗国的开国国师阔都萨满,原来此后种种,始于当日。 有妘宫在漠北出力,给姬平掌管的户部减轻了许多压力,但楚王一党仍在朝中快速发展,姬平一面要管着各部公务,一面还要应对来自暗处的恶意摸黑。 就在之后的一年秋日里,眼见时机成熟的楚王一党,告发太子姬平在府中行巫蛊祠祭,诅咒皇帝并祈求自己早日登基,当时正在病中的先帝闻言大骇,命太子作速进宫回话。 匆匆赶往上阳宫的姬平,在玉京门外遭遇埋伏,被楚王带来的人以暗箭射杀,之后楚王进宫称太子企图谋反,事败后逃回府中畏罪自戕焚了园子。 妘宫信匣里最后面一封记录玉京门事变的手札,是当时跟着姬平进宫面圣的亲随,在姬平遇刺后赶回太子府,收了一些重要文书和信件,在楚王派人前来放火时趁乱从暗门逃了出来,一路向北越过边境来到柔然可汗庭,将前后事告诉给了妘宫,才被她记录了下来。 在手札后半部分,妘宫列出了当日参与事变的所有朝臣,息尘拿了一支笔,将密文翻译过来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笺上。 姬平当年出事前,息尘正带着姬婴在蜀中一间道观内,听闻京中生变,便连忙收拾东西带着姬婴去了岭南躲避,所以京中的事她只知道个大概,也猜出了所谓的太子谋反、事败自戕,定是楚王的设计,但内中实情在她从岭南辗转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时,已被刚登基的楚王抹杀了个干净。 只有几年后妘宫匆匆带着男儿前来求医时,才跟她说了两句姬平当年的事,但并没有将相关细节告诉给她,只恐说多了会给她和姬婴招来杀身之祸。 妘宫将这信匣收在科布多,原本是想再找机会为姬平报仇的,只可惜天不假年,就在她刚刚有所计划时,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去了性命,这些秘密也随她一起,沉睡在了科布多。 姬婴拿起息尘写完的那张名单看了看,那上面的人名,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所做的事也都记录在内,十分详尽。 她看了两三遍,将纸轻轻折了起来,贴身收好,在她方才看名单的时候,息尘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将名单收起,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静玄,要有耐心,永远要有耐心。” 耐心,这是息尘从她小时起就在反复不断教她的,她都记着呢。 于是她也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息尘的手,微微一笑:“师娘放心,我有分寸。”
第91章 出亭柳 姬婴从息尘的香房里出来时, 已是三更天了,她原来住的屋子,还原封不动留在那里, 柜中她从前的铺盖也才新洗过。 她简单在外面洗漱毕,换上了息尘提前给她备好的寝衣, 铺好被褥躺在上面,闻着熟悉的味道, 很快睡了过去。 秋天的青腰山里寂静凉爽,她睡的这铺盖在这时节也是薄厚正好, 清晨时她在前殿的钟声里悠悠醒转,抬起手来伸了个懒腰,这一夜睡得真是好极了。 等她洗漱更衣毕,走出房门, 见到众女冠才下了早课,正陆陆续续地往斋堂走去,jsg她看到这一幕,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正在愣神之际,监院息念从正殿走出来,看到她站在这里,轻轻拍了她一下, 笑道:“如今可真是富贵乡里人了, 睡到这早晚才起。” 姬婴回头见是她,低头一笑:“师姨惯会取笑我。” “不取笑你, 你回来, 我高兴。”说着搂过她的肩膀, 也往斋堂走去,等她们端着餐食在桌边坐下来, 正好息尘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到前面取过一盘餐食,走到息念身边坐下来。 观中的早饭,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老几样,姬婴却吃得很香,取来的餐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安静用完早饭,姬婴擦了擦嘴,低头想了想,她回来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本应今日就启程回去的,但此刻却改了主意:“我想,明日一早再走。” 息尘漱过口,放下水杯看了看她:“路上来得及吗?” 她点点头:“来得及,我留了十日出来。” 息尘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息念,对姬婴说道:“今日咱们观里还要派人进城,往太虚观送一批降真香,预备下月初一打醮用的,你戴上面纱,跟着一起去吧。” 她听了眼睛一亮:“好。” 等众人都离开斋堂,息念到前殿分派了进城送香的人,半个时辰后各处打点完毕,便送众人下了山。 这日领队送香的,正是前日下山接姬婴的那大师姊,姬婴穿着跟大家一样的青衣道袍,头上戴着相同的防沙网巾面罩,和众人一起坐在装塔香的车上,悠悠往洛阳城内驶来。 太虚观这日清闲,门口当值的几个乾道也难得心情好,见城外的鹤栖观早早前来送香,倒没像往日那样反复抽检为难,只大略查了查,便收了香叫她们去了。 师姊出来后,带着众人转道往琉璃街悠悠行来,只说找家茶楼歇歇脚再出城。 姬婴昨日就听那暗卫说了,今日世子上午课业例休,长乐公主说要带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请完安出宫后,会照常先到长乐公主府用膳,然后再回景园。 她原想着算算时间,从太虚观回来,也许能正好能赶上姬嫖从姬云那里出来,不想这日差事办得极顺,竟提前出来了。 几位女冠赶着车,来到了琉璃街一间大茶楼前,将车停在外面,走进去挑了个临街厢房,点了茶和果品,一面等茶,一面闲话。 等茶点上来后,堂倌退出去将厢房门关了起来,大家才纷纷摘下面罩吃茶,只有坐在临窗的姬婴还戴着面罩,只是朝街外面看着。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远远地就见一队禁军士兵往这边街上一路小跑,随后五步一人依次站定,过不多时,便见一辆宝顶雕花车缓缓往这边驶来,正是长乐公主姬云的座驾。 姬云平日在城内出行,一般都是不叫净街的,只带一队护卫提前开路,所以此刻街道两边民众和店铺中人,也有不少好奇张望的。 这个路线,应该是姬云刚刚从上阳宫出来,正准备回府的。 姬婴定定地看着那车,只见车窗是开着的,只挂了个薄纱帐子,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时,她们吃茶的这间厢房隔壁,传来几个人聊天的声音,“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这么大派头?” “看来是你少来这里,这是长乐公主的仪仗,每次出宫回府都打这里经过的。” 话音刚落,正在姬婴只是看那车窗的时候,忽然那车帐子被人掀开了一角,接着伸出一张机灵的小脸儿,头上戴着一个小金冠,一双圆眼大而明亮,只朝外面看了两眼,又回过头跟车里人说话,将车帐子复又撂下了。 旁边厢房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个人好奇问道:“方才车里一闪而过的那小孩儿,你们瞧见了吗?我听说长乐公主膝下没有女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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