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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暖气很足，他打扫了一天累极了，坐了一会儿便有点迷糊，原本只想靠一靠，却不料一觉睡了两个多钟头，醒来时已经饥肠辘辘。 天已经黑透了。 贺芳迷迷糊糊地窝在热乎的毯子里，暖和和地不乐意动，可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下午送来的食材里有虾。 装在充氧保鲜袋里活蹦乱跳的明虾诱惑了他，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慢腾腾地拖着步子往厨房走，准备去开那边的壁灯。 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响，锁头喀拉一转，又一转，暗影里就显出一个人影。 灯亮了，魏仲明担着两肩风雪走进来，黑沉沉的一双眼把怔愣在原地的贺芳上下扫了一遍，就一遍，就转开了视线，摘了手套弯腰脱鞋。 “怎么不开灯？” 她问，嗓音微哑，态度也算温和，只是稍显低沉，带着一贯的威严。 贺芳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 说自己睡着了，未免显得懒惰，说准备睡了，又似乎矫情……懂得用一瓶热奶贴人心肠的贺芳，能写一笔圆融行楷的贺芳，从容地差遣着老宅探子的贺芳，就这么被魏仲明随口的一句话问愣了。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千回百转，等魏仲明带着不满地视线又落回到他身上，他才仿佛重新通了电，张着冰凉的手脚迎上去，替她掸雪脱大衣，摘围巾拿拖鞋，殷勤如驯顺家犬。 贺芳最终没有回答魏仲明的问题，魏仲明也没再问。事实上她没再说第二句话，只是疲倦地拧着眉头往楼上走。 贺芳跟在她身后亮灯，光就追着她，一步一步，直到二楼。 魏仲明进了卧室，贺芳就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 大衣要撑好晾起来，围巾要烘干，鞋子也要擦…… 他匆匆往楼下去，路上险些绊了一跤。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呢？不是说在峰会上脱不开身吗？ 他整理着魏仲明尚有寒气的大衣，烦恼地想。 想着想着，忽然难以自制地低下头，抿嘴笑了。
第三章 夫妻 魏仲明下楼的时候已经洗过澡，换了身衣服，从餐厅到客厅弥漫着虾汤的香气，贺芳正在把面碗端上桌。 “吃一点，好不好？虾很新鲜，是下午老宅派人送来的。” 魏仲明应了一声，擦着头发往餐桌边走，贺芳帮她拉开椅子，又折回厨房去拿了筷架。 鲜虾面上有红红的虾油，是炸过了的虾头煮出来的，不过已经被捞干净，虾身也去了壳剔掉了虾线，只剩下干净的虾肉衬在几根鸡毛菜上，一筷子金黄的鸡蛋面卧在汤里，鲜香弥漫热气蒸腾，是引人食指大动的色香味俱全。 魏仲明低头吃面，贺芳坐在她对面，也低头吃面，两个人都不说话，餐桌上很沉默。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魏仲明的习惯。 吃过了，她把筷子撂在筷子架上，眉眼间的疲倦散了不少，嘴角隐约竟有笑意。 她打量着贺芳，还是那样的视线，只不过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像是在欣赏一幅画，看得很细致。 在这样的视线笼罩下，贺芳是决计吃不下了，他浑身都僵了，埋着头不敢跟魏仲明对视，筷子戳着面碗，心提得老高。 他盼着魏仲明说点什么，又怕她说的话自己接不上，只是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 “手艺不错，辛苦你。” 她果然开口了，随即就起身，椅子发出一声轻响。 “没事，谢谢你喜…你喜欢就好。” 几个字，被贺芳说得语无伦次，他几乎是懊恼的。 听着魏仲明夸奖他手艺不错，他满脑子里都是“谢谢你喜欢吃”，还险些就这么顺嘴说了出来。 真没出息。 他红着脸跟自己说，丢脸！ 魏仲明上楼去了，贺芳几口吃完了面，收拾碗筷厨房，再回到客厅，望着蜿蜒的转梯，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昨晚他是睡在魏仲明的卧室的。 他知道那是她的卧室，因为床头累着层层叠叠的书，间隙写满了批注。 有一本《存在与时间》，书签夹在第二卷 第一章 ，“此在之可能的整体存在，向死存在”，他拿起来看过，魏仲明在“死亡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这句话下面划了一条线，有一个墨点儿在线段的最后晕开，笔痕很深地戳下去。 她在那停了很久。 贺芳毫无道理地笃定，她一定是想起了秦夫人。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魏仲明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楼梯口，贺芳下意识地抬头，魏仲明站在二楼，照例是皱着眉，很严肃的样子。 “我……” 贺芳张口结舌，不待解释，她又添了一句。 “上来，帮我吹头发。” “好，好。” 贺芳连声应着，魏仲明并不等他，率先回卧室去了。贺芳急慌慌地关了一楼的灯，去客卧的浴室洗了手，拿了风筒，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感觉有点缺氧，心脏跳得不正常，往镜子里一看，整张脸全红了，冒着腾腾的热意。 真没出息。 他跟自己说，丢脸！丢脸！ 可再怎么丢脸，他也还是雀跃地钻到魏仲明的卧室里去了。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魏仲明靠在腰枕上看书，听见他进门也没抬头，专注的表情几乎算得上是严厉。 湿漉漉的头发没有削弱她身上冷肃的气质，反而是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让她的五官显得更加锋利。贺芳脸上扑了三四次冷水都没降下去的高温只看了她一眼就消了大半，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床的另一侧，插好风筒的插头，犹豫一下，还是爬上去，在魏仲明身后盘膝坐好。 嗡—— 是风筒打开的声音，贺芳在手上试了试，调好温度，真的开始给魏仲明吹头发。 他的手有点抖……不，是全身都在抖，需要刻意地控制才不至于被看出端倪。上床时还在狂跳的心脏，从摸上魏仲明的头发那一秒钟开始就停摆了，他真的担心起自己是不是患了心脏病，手脚发冷，呼吸困难这些情况，怎么看都不应该出现在健康人身上。 浑身都不对劲，只有眼睛发挥正常，除开失控地只能盯在魏仲明身上以外，没有其他不良症状。 贺芳对混乱的自己感到无可奈何，绝望地压抑着毫无道理的泪意，而魏仲明始终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她呼吸平稳，状态松弛，匀速地翻着书，偶尔地蹙眉也不过是在思考书里的内容，和身后的人没有关系。 头发很快就吹干了，贺芳遗憾地收起风筒，他准备到客卧去，于是安静地下床穿拖鞋，拿着风筒一路走到门口，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放好就赶快回来。” 还在失落的贺芳猛然转回头来，惊讶地看向魏仲明。 魏仲明原本正看着书，被他这样一看，就抬起头来回看他，微微皱着眉。 “怎么？” “我要，睡在这里？” 贺芳的嗓子里像是卡了鱼刺，声音都嘶哑了。 魏仲明合上书，视线里带了点疲倦的困惑。 “你想睡哪儿？” 贺芳骤然间僵了，不是为魏仲明给出的答案，而是为自己问出的蠢问题。 叫他回来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那么累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说这样的废话? 他垂着头，嗫喏着，无措着，想说些什么。 但魏仲明的视线已经收回去了，她又翻开了书；那点不悦也消失了，恢复成沉沉的严肃。 “乐意睡哪儿就睡哪儿吧。”她说。 卧室里立刻又被抛入一片无声的沉寂。
第四章 等待 尽管惴惴，贺芳最终还是回到了魏仲明的卧室，心跳如擂鼓。 这对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诱惑，无论再推开门，卧室里的人有多么凶神恶煞，他都是要回去的，只因为那是魏仲明。 而实际上，当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换了睡衣，端着温水回到卧室的时候，魏仲明早已经睡了。想象中的嘲弄和冷待都没有出现，只是卧室的灯关了。 这是最差的情况，贺芳的心一落千丈。 好在房间里家具少得几乎空旷，他赤脚踩在地毯上，小心地摸索着爬上床，极轻极轻地蹭进被子，尽可能不影响到床垫另一边睡觉也蹙着眉头的人。 一整套动作完成下来，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特工训练。 现在好了。 贺芳平躺在床上，和魏仲明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要说体温，就连呼吸也感受不到。 但他就是高兴，高兴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魏仲明平稳的呼吸声里，他睁眼到凌晨四点，最终身体上的疲劳战胜了极度亢奋的精神，晨光熹微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 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长梦，梦里的他还在玉阳，和母亲一起住在秦家的小楼里。 夏天很热，他和村子里的一群孩子下河挖了泥鳅，装在罐头瓶里，凉鞋里、脚趾间都夹着稀泥，走起来有噗叽噗叽的声音，油一样滑，一不小心脚就从凉鞋里蹿出去，摔一个大马趴。 不过那天他没摔跤，顺利地抱着大罐头瓶里回了家，妈妈用主人家送的牛仔裤改出来的背带短裤上沾满了泥点子，脸上胳膊上也满满得都是泥浆。 太阳大得很，他一路跑回来，成了个土里刨的泥人，偏偏一口牙雪白，眼睛也亮得出奇，一进院儿就把瓶子里钻来钻去的泥鳅献宝一样捧到他妈眼前，一连声叫人看。 孰料一向最宠他的妈妈这回没应他，反而板起脸来教训他小声一点，他有点沮丧，又困惑，挨了一顿说，正难过，抱着瓶子赌气要往外走。 可刚一转身，他就愣了。 小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穿一身白衣服，墨黑的长头发，尚有幼态却已显出冷峻的一张脸，眉眼沉沉，自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是魏二小姐，是夫人的女儿，快叫人，叫啊？” 砰的一声，玻璃瓶子摔在地上，碎了，水和泥鳅洒了一地。 “妈！” 贺芳喊了一声，醒了。 他迷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儿是哪，卧室里已经没人了，他睡在魏仲明那一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心动得不正常，从昨天见到魏仲明，到现在，心脏大受磨难。 即便是还没有心脏病，也快了。 贺芳想着，揉了揉脸，穿鞋下楼。 快十二点了，房子里当然已经空无一人，贺芳睡得发晕，到厨房去喝了一大杯温水才缓和过来。 魏仲明没在房子里留下半点痕迹，她分明住在这里，却又仿佛和这里没半点干系，如果不是门廊还晾着她的围巾和大衣，贺芳会怀疑自己根本是在幻想，实际她其实从未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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