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应了一声,从椅子上起来,走近了一些。 “怎么样?大夫都在外面,要不要喊进来?” 她被这一眼看得烦躁,尽量地把声音放温和,人却不走到贺芳能够着的地方,只垂着眼看他。 “不要。” 贺芳盯着她瞧,很贪婪的样子。静静瞧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又怯怯地移开了,像是有点害怕,又像是有点委屈,魏仲明没来由地想起他小时候粗心大意答错了卷子,捏着八十五分来找她签字的样子。 “不是我要跟着去的。”他垂着眼睛,细声细气地说话,像是这一场意外的劫难把他重新摔成了小孩子,“受伤了,对不起。” 魏仲明直起了腰,站在病房里深吸了一口气。 坐在椅子上那会儿,她想了很多事。 魏季明是她的弟弟,那是割不断的血脉。贺芳伤成这样,她已经做好准备,等人醒了就送他回玉阳,此后不论他要什么,只要她能办得到,她一件一件都答应。 可她想不到的是,贺芳起来的第一句话是跟她道歉。 他真的把自己当成她的东西,好像不管跟谁比,他们都是一边的,比什么人都亲近。 一种微妙的情绪升上来,由于太陌生了,魏仲明一时间咂摸不明白那是什么味道。 贺芳又看过来,用那种压抑的渴望。 魏仲明走近了,他就立刻抬起手抓住了她的大衣下摆。 “脏。” 魏仲明皱眉,贺芳倒是笑了。 “哪儿都没去,先来看我了,是吧?” 他有点得意地抓紧了,虽然因为术后无力,即便使了劲还是松松的,只要魏仲明退后一步,那片衣角就会从他手心里滑走。 但魏仲明没动,甚至伸手够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了。 贺芳轻易地满意了,很高兴地看着她,眼光闪闪的。 “魏仲明,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活得好着呢。” “嗯。” 他快乐地捏着那片大衣,声音小小的,因为虚弱而似有似无。 “很快我就好起来,很快……” 他苍白的眼睑渐渐合上了,说这么几句话已经让他疲劳地再次陷入昏睡。 “很快就好……” 他半梦半醒地嘟囔着,嘴唇没一点血色,但弯弯的,笑得很满足的样子。 魏仲明在病房里坐了三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只穿着一件高领毛衣。 秦立军迎上来,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 “不用。” 魏仲明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窗外隐隐显出天光,她看了一眼雾气外的远空,是马上要亮起来的苍蓝色。 “让魏季明到美国去,三年内不许回昌宁。” 她忽然地把原本所有人都认下来了的结论掀翻了,用的是不容商量的语气,却连个理由都没给。 “二姐……” “初一了,我也该回老宅,给奶奶拜个年。” 魏仲明回头望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小孩,举步下楼去了。
第十八章 争吵 初一,原该是魏家老宅最热闹的日子。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忽然给了消息,说今年暂时不叫过来拜年了,里里外外的人于是都满头雾水,忍不住地要猜是不是老爷子的身体出了问题。 魏老爷子的身体还真的出了点问题,除夕晚上魏伯明进门的时候已经发了病,家庭医生带着一帮子人都在楼上,问了护士,说是急怒导致的血压升高,突发心绞痛。 卢雪艳是大夫,先跟着上去了,客厅里暗着灯,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大桌上满是翻倒的杯盘,地毯上遍布残羹冷炙,寒风从洞开的门窗里吹进来,呜呜响,厚窗帘哆嗦着,映着佣人们谨小慎微地匆匆来往的颤抖黑影,满堂俱是主人盛怒后的寥落。 初一,一切当然都恢复成了原状。 这天是个阴天,冬天的北方是褪色一样的苍白,从天到地,树皮都泛着寒气,哪怕不下雪,世界也是灰的。 黄阿姨在院子里,跟几个阿姨一起收拾一晚上风刮下来的枯树叶,黑色的帕萨特开进来,他们让了一让,看到车上下来的人,不掩饰地吓了一大跳。 魏仲明已经回小楼换过了衣服,她在贺芳的病房里睡了三个钟头,恢复了一些精神。 开车的是秦立军,没跟着下来,魏仲明嘱咐她几句,她就点点头,留在了车上。 黄阿姨跟着她往楼里走,一路都没说话,还是魏仲明把围巾大衣递给她的时候,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眼圈红红地开了口。 “瘦了。” 她抱着衣服,抓了一把魏仲明的胳膊。 “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不听话!” 魏仲明惯常严厉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反握著阿姨的手背。 那里以前还是饱满光洁的,甚至有点胖,现在已经衰老像软橘皮一样褶皱起来,筋络凸起,瘦骨如柴。 “想喝粥。”魏仲明叹气一样,“好久没喝了。” “给你煮,这就煮。” 黄阿姨絮絮地答应着,很高兴地往厨房去了。 “你对黄妈这份儿好,拿三分出来顾一顾家里,何至于闹成这样。” 魏澄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的,脸上带着点倦意,眼也发肿,明显是睡眠不足。 “只是送出国,怎么,姑姑闹得厉害?” 魏仲明把毛衣的袖子往上提了提,露出来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海鸥牌的旧表。 “嘉琪是你姑姑的命根子,你要把她送到慕尼黑三年不让回家,她能不闹?” “嘉琪也大了,该好好在学业上用心,三天两头的往家跑,能学出什么来。” 她举步往楼上走,脸上甚至带着三分笑,不像是不高兴。 “听说爷爷昨天晚上又犯心绞痛?在家里还是?” “去总院了,你奶奶在楼上。” 叔侄两个并肩往楼上走,你来我往的几句都没往实地上落,好似端着机关枪一顿乱射,却连根羽毛也没擦破。 实木的地板,皮鞋底踩上去咚咚响,还是贺芳去过的那间阅览室,老太太自己坐在里面,带着花镜看报纸,有一盆魏伯明带回来的鹤嘴兰正开着,花头很大,压得茎秆弯下来,垂在窗户边上。 “奶奶。” 魏仲明叫了一声,老太太应了,把报纸收起来,摘了花镜看她。 “去看过你爷爷没有?” “本以为还在家,一会儿过去。” 她挺恭敬地垂手站着,老太太的视线往她手腕上一搭,眼光一闪,又落回魏仲明的脸上。 “你大哥回来了,在楼上,昨晚上落了地,快十点才赶回来,又陪着折腾一宿,刚睡下。” 老太太想从躺椅上站起来,有点费力,魏仲明上去搭了一把,和魏澄江两个一左一右地扶着她,走到房间里。 “昨天干什么去了?” “贺芳从二十八开始报病危,我在外地的时候顾不上,回来了总得去看看。” 魏澄江照旧站在窗户边上,装着看花;魏仲明坐在老太太对面的单椅上,和魏伯明差不多的姿势。 “应该看,那孩子伤得那么重。我原本也说要去看看,你那个秦立军拦着,不叫咱们家的人上楼去。” 老太太话里带着气,看魏仲明神色不动,又不得不忍着往下问。 “你去看了,怎么样?” “好多了,后面无非就是养着。” 魏仲明的话说得不咸不淡,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转了转表位。 “他还年轻,养个三年五载也无妨。” “三年五载?” 老太太有点坐不住了,按着沙发扶手的胳膊颤了颤,又是气又是怕。 “你的意思,他养好之前,就不许嘉琪和季明回来了?” “南峰前天晚上下了场大雪,昌南高速一半都上了冻,我一会儿见了大哥就去总院,从爷爷那儿回省厅。” 魏仲明看着老太太彻底黑下去的脸色,笑了。 “奶奶,先前亚东不是打算到南峰去吗?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次我让王浩带着他过去,调令年后就下,先到县里,松原正在搞脱贫,他去了,把手上的资源总一总,把松原、白鹤这一片的贫困县带起来,南峰的位置我先让罗佳去代着,等他做出点成绩,罗佳就回我的秘书处去,您看这怎么样?” 她说得平静,魏澄江却诧异。 这些年,魏仲明是摆明了不愿意扶持家里的人,魏老爷子的故旧、魏老太太的亲戚,明里暗里多少人要往她手底下塞,可不仅一个也没成功,还被她连消带打地去了不少老位置上的冗员。 可现在,她却主动的要了一个周亚东,老太太亲弟弟的孙子。 这是什么意思?是安抚,还是讨好?是要用一个周亚东换老太太不插手? 看着应该是这样,可又十足的不对劲,因为不论是哪个,都不像是魏仲明做得出来的事。 “亚东我是疼他。”老太太瞪着魏仲明,语气严厉了,“可季明,那是我的亲孙子!” “也是我的亲弟弟。” 魏仲明接了话,看着老太太,无奈地笑了。 “季明刚生下来没多久,我妈就走了。这些年是奶奶把他带大的,这我很感激。”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老太太简直是发怒了,“你提你妈是要作什么?你要送一个贺芳到这里来给我们难堪,给你妈出气,我和你爷爷没有说二话!可在雪场,那就是意外,你这么不依不饶的要处置季明!你是要我跟你爷爷给你赔罪,跟你求饶吗?”
第十九章 用人 “奶奶,接贺芳来,送季明出去,把亚东调到南峰,都跟我妈没关系。” 魏仲明叹了一口气,眉头皱着,脸上挂着苦笑。 “我妈走,是因为心脏病,这事儿早就很清楚了。奶奶总觉得我心里有气,前几年的确是有。我妈走得早,也凄凉,自己在医院里就这么走了,我跟叔明那时候都还小,尤其是叔明,伤着他了,我们俩早几年跟家里总闹别扭,也是因为伤心,为我妈委屈。” 她真心诚意地说,摩挲着手表,眼里是哀子特有的那样的悲伤。 “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奶奶,我都三十了,三十的人,哪至于还为这个闹别扭。人有处得来,有处不来,您跟我妈没养出母女的情分,这个没有办法强求的。如果这个道理我都看不明白,这些年不是白活了吗?想开了这些,我怎么还会为了这个跟家里顶着来?说到底,我也姓魏,是魏家的人,走到哪里,谁又不问我一句爷爷身体怎么样,奶奶的前两年伤着的腿好了没有呢?” 这一番话说得老太太也静了,魏仲明于是笑一笑,接着说: “所以,这两年,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考量。要用谁,不用谁,并不看谁是我的亲旧,谁跟我有私仇。姓魏姓赵,姓秦姓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事办好,要有本事,还要有心。您说我总惦记着我妈,是,我确实惦记。我妈走之前总说老百姓苦,比咱们家的人苦多了,苦得咱们家的人都想不着的那样苦。因为记着这个,有一些人我就不能用,不管是姓什么,我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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