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者皆愣住,不解其意。 他接着说道:“能否左手作画?” 殷绘青含糊答了一声,画笔从右手转到左手,小心翼翼画毕,画作神韵不减。 他点了点头,意示她可以离场了。 不久后,殷绘青收到了录用通知。 后来殷绘青才知道,那人就是国画所所长谢涤衣。 那古怪的题目正是出自他手。 殷绘青赴国画所入职的时候,谢涤衣正在看窗前红叶。 值日扫落叶的学生问他如何处理这么多树叶,他开玩笑似的说:“扔到炉膛里,烧了暖酒。” 学生没明白他的意思,继续扫地,扫帚在地上划出刷刷的声音。 殷绘青到了。 他请她进屋谈。 谢涤衣从橱柜里取出一把折扇,原来就是殷绘青考场上做就的“六陵花鸟哭冬青”,已经装上了扇骨架。 “殷小姐是学院派出身,画作工整。遇到我这样刁钻的题目也不畏惧,才思敏捷啊。” “不是靠技巧,也不是靠应变,”殷绘青盯着他,“是悲难自抑,自然流露。” 谢涤衣奇怪:“这是何故?” 殷绘青深吸一口气:“恩师卢庭芳一年前惨遭毒手离世。” 用唐刀的卢庭芳在江左一带名声赫赫,乃是武林一代宗师,不想一年前突然离世,个中原因十分蹊跷,一般人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死因。 “你是卢庭芳的徒弟?也用唐刀?”谢涤衣问道。 “是。师父她老人家生前常说谢先生是仁人君子。”殷绘青观察谢涤衣的表情。 谢涤衣眼神闪烁了一下,又恢复平常,面露悲戚之色,细细端详殷绘青的画:“原来殷小姐感怀先师,故在画中倾泻悲哀之情……不过,除了悲哀,画中鸟雀振翅决绝坚毅,又有何故?” “这……谢先生恐怕是想多了。” “是吗?”他故作轻松,又从橱柜里拿出另一只折扇摊开送给她看。 “也是六陵花鸟哭冬青,在下的拙笔,”他说,“听闻尊师噩耗后感伤而作。” 殷绘青接过他的扇,默默看着,“有劳谢先生。” “只是再无机会拜会尊师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殷小姐眼下可有时间?” 殷绘青愣了愣,下意识点头。 “一起去祭拜逝者吧,没能去成卢先生的葬礼,终是心中有愧。” 谢涤衣再拿了火折与酒,带殷绘青到美术院后山,路上说着几句闲话。 “殷小姐国画与刀法两全,实是难得。” “过奖。谢先生画、萧、太极才是三绝。” “怎么想到来秣陵做美术教员?” “我不是好刀客,花鸟画还勉强值得一提,或许做个画师更好。” 谢涤衣步伐停下,“就在此地吧。” 他打开一壶酒,缓缓倒酒,然后用火折点燃他亲自画的扇面,看着画在火中吞噬殆尽。 殷绘青也打开自己画的折扇,投入火中。 烟熏得眼睛发酸,纸灰随风卷散。 等到火灭时,谢涤衣振了振衣袖,示意殷绘青一起走回去,路上慢慢说着闲话。 “谢先生可知,如今军部在大肆招揽武师,合并武馆?” “略有耳闻。不过,这与我一画画的有什么相干?”谢涤衣突然收敛了笑容,“难道,与尊师有关?” 殷绘青看着他的眼睛:“师父正是死于军部之手。” 谢涤衣沉默。 殷绘青接着说:“师父离世的真相,除了同门之外,还没有旁人知道。谢先生,现在你算是最先知道的了。” “两年前,师父应东宁馆长郭正亭之邀,在紫金楼赴宴。郭正亭宴请了几乎整个江左的武馆馆长和门派掌门,目的只有一个——顺从军部的命令,成立武馆总会,由他担任会长,各武馆、门派全听由他统一指令。” 她嘲讽一笑:“促进江左武林共荣。” “我师父没有持肯定态度。当晚回来的路上,就遭到人偷袭,背后披三刀而死。” “卢先生向来谨慎,怎么会毫无防备?”谢涤衣问。 “那是因为,凶手就是她的大弟子,我的师兄。现在他已经不是我师兄了,他早已投入郭正亭门下。” “同门师兄弟有找过郭正亭复仇,但都惨败。更可怕的是,郭正亭已经学会我派的刀法了。”她脸色惨白,“一定是大师兄教给郭正亭的。” “这么说,卢门子弟再找郭正亭寻仇岂不是毫无胜算?” “是。但也不是完全无希望。” 殷绘青跟着谢涤衣转角走进屋内。 “那么,殷小姐所说的希望是?” “学会一门郭正亭从未见过的剑术,才有打败他的胜算。” 谢涤衣淡淡一笑:“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谢先生精通一门剑术,只是几乎无人知晓,不是吗?”殷绘青反问道。 “你听谁说的……我平日只会练两手太极修身养性罢了,并不会剑术。另请高明吧,找我,是找错了人。” “谢先生谦虚了。”殷绘青话音未落,抄起桌上镇尺,以尺为刀,向他劈去。 谢涤衣轻轻躲过,以掌为攻,抢住她右手,两人僵持。 他冷冷道:“过招可不讲偷袭。” “师父曾亲口对我讲过,谢涤衣谢先生其实深藏六法剑剑术。只可惜六法剑在三十年前就隐匿于江湖。” “没有什么剑法,”谢涤衣显然生气,“我也不想再陷入武林纷争。” 殷绘青移步佯攻,顺势振开他的手,挥尺侧砍,要逼他使出剑招。 谢涤衣腾挪躲开,自始至终并未露过一式剑法。 殷绘青挥尺向他左肩,谢涤衣竟没有躲,直直迎着她这一尺,左肩被她击中,发出闷响。 居然宁愿受伤也不愿意透露剑法。 殷绘青半跪,以尺撑地,懊悔道:“晚辈鲁莽。” 她只是试探他,点到为止,稍稍用了一点力气,但是谢涤衣年纪一大把,能不能吃得住她这一招也难说。 谢涤衣揉了揉肩,“还好,知道你不是真的下杀手。” 殷绘青低头,“我来国画所,就是希望先生教我剑法,助我为先师报仇雪恨。请先生成全。” 谢涤衣摇头,“恕在下爱莫能助。” “我发誓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剑术之事,永远不会攀扯您。” 谢涤衣摆手,“不行。” 殷绘青眼光黯然。 他看她落寞的样子,突然一丝怜惜,“忘了报仇的事,不要搅进武行纷争,专心画画不好吗。” “门派遭此大祸,作为弟子怎能高枕无忧,与世无争?”她愤而坚定。 殷绘青起身将镇尺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谢先生真的不肯答应晚辈?” 谢涤衣默然。 她叹气,“恕晚辈冒昧打扰了。我这就写辞呈,明日送来给您。” “这就要走?” “我来国画所就是为了学剑术,既然谢先生不肯,我只能另寻他路。” “这里甚至可以让你一辈子安心画画,你都不肯?” “我的主意与先生一样坚决。” 谢涤衣十分惋惜地看着她,沉吟半刻,改口道:“就算打定主意要走,一时也找不到去处,不如在此多留几日,寻到出路再走不迟。” “先生何苦挽留。明天一早我自会递上辞呈。” 她话语凌厉,刀锋一般,伤了他第二次。 次日,殷绘青果真拿一封辞职信去见谢涤衣,神情决绝。 谢涤衣攥着她的信,皱眉:“殷小姐画才难得,如果我挽留你呢?” 她再次声明:“我留在这儿不是为画,是为剑术。” 他左肩又痛了。 谢涤衣缓了缓,扶着椅子扶手坐下,叹道:“你可知为什么六法剑几乎绝迹江湖,少有人知?” 殷绘青疑惑,“不知道。” “我师父只收两个徒弟,师兄与我。门派规矩,两个弟子,一人负责传承衣钵,将剑术代代传承下去。另一人是备用,以防不测,平时深藏不出面。”谢涤衣一笑,“我就是那一个备用。” “三十年前我师兄偶发疾病,英年早逝,好在他已传剑术于自己仅有的一个弟子,且已学成出师。我自然依旧遵守门规,隐藏所学。” 谢涤衣顿了顿,“可是今天我要坏了规矩,把剑术教给你。但你必须保证,不将剑术传给第二人,最好是复仇事成之后就把它忘掉。” 殷绘青不可置信,怔住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为感动,即刻要行拜师大礼,他一把拦住。 “等等,还有一个条件——” 窗外一阵喧嚣,是国画所学生下课,一阵喧闹。 “但凭先生吩咐。”她答应。 “好。”谢涤衣淡淡笑着,推开窗户,接着问道:“你可知南朝谢赫画之六法?” 考验她绘画理论? “无非是—— 气韵生动 , 骨法用笔 , 应物象形 , 随类赋彩 ,经营位置, 传移模写 。” 谢涤衣点头,“六法剑之六法便在此中。” “这六句就是六法剑之剑诀?” “不错。除此之外,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左手是否能作画?” 考场作画那一次,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次。 “有何深意?” “六法剑是双剑,双手各握一剑。” “原来如此。” “明日来此,就开始教你。” “多久可成?” “至少三年。到时候,殷小姐可别忘了学剑的目的。” “太久了,我要六个月。” “且看造化吧。”谢涤衣无奈。 六个月后,已是早春,料峭春寒多雨水。 东宁馆馆长郭正亭收到一封信,未署名来信人,只写让带上剑,七天后早上九点,城东郊外枫叶林中见,对方将会用他从未见过的剑法取他性命。 郭正亭一笑,他的仇家可太多了,且这些仇家的武艺没有他没见过的。 他看了看堂下众弟子。从其他武馆挖来的弟子将各家武艺都带进了东宁馆,他这个师父也摸透了各门派的命门,哪里还有他没见过的剑术? 但是,他渐渐收起笑容,好奇逐渐占据心头,或许将下战书的此人打败,能收获一个新剑法。 七日后,正是郭正亭出任江左武行同盟会长的日子,就任仪式在下午。 他掏出瑞士产的怀表看了看,“上午把这事解决了,不耽误。” 殷绘青向所里请了假,带着油纸包裹在枫林中等候,细雨已经飘起了。 郭正亭姗姗来迟,有百般无聊的意思。 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带了三个人。 他看见对面是一个年轻女子后,轻蔑一笑,眼神却警惕,“向我下战书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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