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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那间集体宿舍里，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的何坚尼和傅宗耀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见证了纽约荣乐园最风光的岁月，也一起早起晚睡偷练手艺。 “调味是川菜的精髓，多一点儿和差一点儿完全不同。当时我师父……哦，那时候还不是我师父，有一道拿手菜脆皮鱼……” “糖醋脆皮鱼！”秦椒不由接话道，“我知道！万里桥边枕江楼，不鲜不卖脆皮鱼。这道菜最早是由成都的枕江楼创制的，因为太好吃了，蓝光鉴大师还专门端了一份回去研究。” 万里桥在成都城南，临江堤上黄果树下就是枕江楼。食客从江边小码头上购买活鱼活虾，拿到这家只有五张桌子的小饭馆来，请后厨代为加工，吃得就是一个鲜活。 环境固然简陋，美景美味，悠然自得，正是成都人最爱的调调。更难得是厨师重视手艺，将小小河鲜也翻出各种花样，不过数年就成为高档河鲜馆。 “脆皮鱼”名字平平无奇，做起来却很讲究。要选一斤到一斤半的鲤鱼，轻了太瘦，重了肉柴。鱼背要切割为“梯坎花儿”，挂淀炸熟，装盘后再以特别的汤汁浇淋。皮酥味透，肉嫩离骨，脱胎于南方的糖醋鱼，又多了一丝特别的四川风韵。 难怪名厨如蓝光鉴也要慕名而往。 说起来，早期成都饭馆各行帮门派林立，既有按地域划分的上河帮、下河帮、小河帮等，又有按经营内容划分的燕蒸帮、饭食帮、面食帮、腌卤帮。各家竞争激烈，又界限明确，彼此不得逾越。 荣乐园同枕江楼同属经营高档宴席的“中市帮”，按说是同行冤家，理应“同行非请勿入，面斥不雅”。然而好厨师与好厨师总能惺惺相惜，枕江楼的大厨非但没有让人把蓝光鉴“吆出去”，还让他堂食完毕又端了一盘回家慢慢研究。 于是就有了荣乐园版的脆皮鱼，又有了几十年后纽约荣乐园版“精工细作，轻油少汁”的脆皮鱼。 何爵士回忆说，当时脆皮鱼每天供不应求，几乎是客人来店必点的招牌菜。他同老亨利自然很想学习。 如何给鱼切花刀，烹炸时的油温火候什么的，在后厨忙碌时总能偷瞟上几眼，休息时间两人再来核对，将所见的做法整理成文。 唯独这浇汁的调配，是用眼睛看不明白的。 只能靠舌头来辨析。 脆皮鱼被吃光了，盘子里不是还有浇汁吗？ “偷尝知味”听起来怪不卫生的，却是过去许多厨师学艺的途径。有些小气的主厨，为防秘方被学徒偷师，规定每个餐盘一收回就要先挤上清洁剂。 荣乐园的主厨虽不小气，但同他们在一起的学徒工各个上进，充满竞争意识，多少还有点拿他们两个“外国人”当间谍防备的心态。两人想争取洗盘子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后来，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何爵士说起来竟面有得色。 他们两个仗着英语好，申请打烊前去帮服务生收拾前厅。端盘子回后厨的路上，偷偷尝一下没人会发现。 “我们第一次去收盘子，就有一件趣事。” 何爵士回忆说，那天已经很晚了，前厅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亨利眼神好，一眼就扫到某张餐桌上有一盘脆皮鱼，已经只剩下骨架。 那张餐桌上的客人是个看起来挺斯文的老人。何坚尼快步走去为他撤盘，刚端起盘子，就听老人着急道：“请别端走，全部留下吧。” 秦椒表示自己很能理解：“我也喜欢用浇汁拌饭吃。” 何爵士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个用浇汁拌饭的客人是谁吗？” 他说出一个政界人物的名字，著名到即使是秦椒也曾听过。 这次偷尝失败了，不过他们后来成功了。整理在笔记本上的调味，同后来师父亲自传授的几乎一致。 “主要是亨利的功劳。必须承认，他的天赋比我更好。除了嗅觉和味觉，他的刀法运用也更灵活，更细腻。”何爵士哼了哼，“师父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看他削土豆皮削得不错。” 就这样，因为勤恳踏实，基本功扎实，亨利先被主厨收入门下。不久之后，头脑灵活的何坚尼成为他的师弟。 “我们是一起拜师的，一起给师父鞠躬、敬茶，一起立誓修艺先修德，做菜先做人，一起畅想将川菜和中餐推向世界，我在美国，他在英国。” 伴随何爵士一声叹息，“船厅”里的音乐也变得温柔而感伤。 何爵士手指轻扣桌面，打了几个节拍，口中低嘲道：“Auld Lang Syne……过去的好时光，然而好时光总是过去的。” 这支乐曲秦椒也很熟悉。她盯着对面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在中国，这首歌的名字是《友谊地久天长》。” 合着节拍，她用中文轻声哼唱：“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何爵士安静地听着，直到音乐再度切换，他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好厨师同好厨师总能惺惺相惜……”秦椒身子向前微倾，认真地提出请求，“请告诉我，当初那场比赛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81章 我从没想过亨利也会背叛我 在纽约荣乐园学艺一年半后，亨利接到家里打来的国际长途。日常掌勺的傅老爷子不慎摔倒，熊猫饭店需要他回去。 “那时候，亨利和我已经被提上灶做热菜了。他本事好，师父尤其喜欢他，外出参加活动带他去的最多，还开玩笑说，等他卸任主厨，就想办法也把他带回四川再调教两年。” 何爵士回忆往事，口气已然平静，听不出是否嫉恨不平。见秦椒表情古怪，还笑了笑：“当然，我也不差。那一年美国人举办万国羊肉烹饪比赛，师父夺冠的那道鱼香羊肉丝，就是我打的下手。” 何傅两人的师父，是蓝光鉴的亲传弟子，十二岁就跟在灶边打下手，将荣派手艺学到了十分，也继承了蓝光鉴爱惜人材，栽培后辈的传统。对两个“外国”青年，也是赤诚相待，技艺心得从不藏私。 知道亨利不得不离开，师父还特地整理出自己几十道拿手菜的菜谱，还有一本心得笔记交付给他。只说无论身在何处，都希望亨利作为荣派弟子，能将川菜发扬光大，以美食为桥梁，让中国走向世界，让世界了解中国。 这是荣乐园走出国门的宗旨，也是他甘冒风险收“外国徒弟”的原因。 凭借从荣乐园学到的手艺，亨利回到熊猫饭店，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惜英国人远比美国人保守、固执，熊猫饭店的主流客人还是本埠华人和留学生。 何坚尼在纽约荣乐园多学了两年，得到师父首肯后便自立门户。当时有个石油商人看好中餐，投资他在洛杉矶开了一家餐厅，“师从荣乐园的年轻厨师”这一身份给他带来了不少客人。很快，他又出版了烹饪书，将神奇的东方菜谱改写为美国人能看懂，并有兴趣的形式。 就在《何坚尼教你做中餐》登上年度畅销书排行榜的那一周，他遭到了来自生活和事业的双重背叛。 妻子提出离婚，说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也清楚厨师工作忙碌，自己疏忽家庭太久。他苦苦挽留，表示自己现在已经成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弥补她。妻子却直白地告诉他，为时已晚，她已经另有所爱，并有了对方的孩子，这正是她急于离婚的理由。 “知道她出轨的对象是什么人？”何爵士发出一声尖锐的干笑，“就是那位被我视作天使的投资人。” 秦椒被他这一声笑得毛骨悚然，更留意到老人浑浊的眼底竟浮现丝丝血红。纵使时过境迁，夺妻之恨仍令他咬牙切齿。 “在艾琳看来，那才是成功的男人。含着金汤匙出生，财富带来财富，有的是大把时间同女人享乐人生。不像我，浑身汗臭油烟，三十三岁了还没有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餐厅。” 银餐刀划过牛肉，声音刺耳直如要戳碎瓷盘。 秦椒很喜欢这套绘有黄水仙的瓷器，赶紧宽慰道：“你现在很成功了。” 她看过报道，何爵士私生活同事业一样精彩，如今陪在身边的已是第四任妻子，美貌能干，芳龄不满三十，更有满堂儿孙等着瓜分……不，继承HO帝国。 “我发过誓，会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功。虽然那时候，我在美国已经完全混不下去了。” 冲动之下，他揣着枪闯入投资人办公室。遗憾的是，枪是新买的，他甚至不知道开枪之前要先扳保险…… “厨师就该用菜刀啰，顺手。”秦椒插嘴道，“不对，我的意思是，应该拿起法律武器。” 没开成枪，他揍了对方一拳，就被保安按住了。这件事没有留下案底，是他用餐厅和全副家当换取私了：“我还要继续当厨师，不能让客人认为我有暴力倾向。” 何爵士顿了顿，声调低沉下来：“说起来也真可笑，是亨利提议我来英国发展的。” 也是亨利安排他在英国的食宿，又通过伦敦华商会和华人厨师协会，将何坚尼介绍给了伦敦餐饮界和媒体。 当时英国刚开始流行美食节目，何坚尼一表人才，能言善道，不仅有张“东方面孔”，还师从“神秘的东方烹饪门派”，正是媒体最喜欢的。 BBC邀请他参加电视全英厨艺大赛，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个添头，他们真正想要的亨利。” 同何坚尼不同，年轻时的亨利就少言寡语，事业风格也相当低调。熊猫餐厅每日满座，他也没有扩张店铺，或是升级为高档餐厅，反倒推出了不少如麻婆豆腐这样的便宜下饭菜套餐，被舆论称为“有人道主义情怀的友好餐厅”。 他技艺精湛，在厨师圈中有“戏法师”称号，却从来不接受采访或节目出镜。在媒体眼中，不啻为中国电影里的世外高人，充满了神秘的东方哲学色彩。 “戏法师？不是魔法师吗？”秦椒忍不住提问。 “在英文里是一个单词，但根据语境，意义有所区别。”何爵士眯了眯眼睛，“那个年代，中国戏法在欧美很受欢迎，但中国戏法却并不是个褒义词，反倒意味着高明的欺骗。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嫉妒亨利的厨艺高明，还同人在酒吧动了拳头……没想到，被蒙住眼睛的竟是我自己。” “哎，别人怎么说无所谓，你这么说难道不是恩将仇报？”秦椒不开心了。 何爵士冷笑连连：“那时候，我的确以为亨利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可靠的兄弟。我从没想过亨利也会背叛我，更想不到他待我这么好，完全是别有所图！” 冷笑谁不会似的，秦椒也冷笑：“他能图你什么？就图你成功以后，对他和熊猫饭店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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