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羚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小声说:“导演,学费还你了。” 她回忆起几天前的那场戏。当时,金静尧曾经反复指导那位替身演员,该用怎样的动作和姿势,去触碰到自己的脸。 她的记性并不好。但他教得那么不厌其烦,她很难忘记。 黎羚慢慢地抬起手指,灯光本该是很静止的,却好似被他们的呼吸给惊扰,时隐时现地打在金静尧的半边脸上。 他垂下眼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她又觉得有些不自在:“那个,你先闭上眼好不好。” 金静尧语气平板地反问她:“不看怎么学。” 黎羚:“……” 废话真多啊兄弟。 她直接伸出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低垂的睫毛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像一只脆弱将死的蝴蝶。 黎羚被那种温热的、鲜活的触感吓了一跳。 她总是以为他会很冷,他的外表给人这样的错觉,让人以为他是什么冷冰冰的、没有生气的存在。 但其实他的面容和记忆之中一样柔和细腻,有着年轻男人正常的热度。 好消息是,金导演没有再躲,也没有骂她。 她将这当成默许,或者邀请。 手指很缓慢地摩挲过他的鼻梁,侧脸,下颌,最后是喉结。 黎羚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台词也好,人物分析也好,平时最擅长的那些胡说八道也好。 可是她好像被看不见的透明胶带堵住了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她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接近于亵渎的错觉,好像自己在面对一尊只能够被仰视的神像。 教导他是错的。 触碰到他都是一种罪过。 她没有注意到神像微阖的双眼,究竟是什么时候重新睁开。 “是这样吗。”金静尧用很低的声音问她。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像在回应她的动作,冰冷的指尖一寸寸地往上移。指腹好似不经意地、粗暴地擦过她的嘴唇,又在那里反复停留。 跨越了整个英吉利海峡的士兵,终于从冰冷的海水里爬出来,看到了诺曼底的日出。 - 浴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啪”的一声。 对方手中拿着的清洁工具掉到地上。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小刘应该会向无知的自己发来警告:不要上班,不要上班,不要上班。 大病初愈、第一天复工的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场景。
第13章 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场景之下,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比对面的人更尴尬。 黎羚转过头,完全不尴尬地提醒小刘:“早上好,你的扫把掉地上了。” 小刘“哦”了一声,弯下腰捡起拖把:“好的,谢谢提醒,早上好……不是,等一下。” “——你们俩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让我遇到?”他的说话声陡然抬高。 金静尧根本没有理他,还是盯着黎羚。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年轻男人的视线很低,像是在看她的嘴唇。 灯光昏暗,仿佛一束摇摆不定的篝火,深深探进幽深的洞穴。 她感到轻微的紧张,口干舌燥,而后回忆起被对方的拇指抵住的感觉。 小刘:? 闹呢,怎么眼神又对上了。 “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当我不存在吗。”他更加悲愤地说道,“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做噩梦,都是那天早上推开门……” 黎羚回过神来,十分同情地看着他:“太好了,今晚的噩梦有新素材了。” 小刘:? “开个玩笑。”她话锋一转,又正色道,“刘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和导演只是在走一走戏而已。” 金静尧轻哂一声:“刘老师。” 他往外走了几步,拎住刘老师的衣领,像丢扫把一样,将瘦弱的刘老师丢到门外。 咔哒一声。门被严实地锁上。 年轻男人转过身。 被打断的课程得以继续。 巨大的影子,仿佛张开的蛛网,盘踞着整个墙面,一点点将他的猎物蚕食。 - 听说架子上有东西掉下来,差点砸到导演,道具组吓了一跳,又对片场进行了一次非常彻底的安全检查。 这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黎羚正好将剧本又读了一遍。 这场戏拍的是周竟和阿玲关系的破冰。 阿玲让周竟将自己抱进浴室洗澡,却在里面很久都没有出来。周竟撞门进去,才发现她竟然试图淹死自己。 正常人会生气,甚至暴跳如雷。 周竟没有。 他只是压住阿玲的手脚,将她从头到脚地清洗了一遍。 黎羚望着面前小而深的浴缸,就像张开的、白生生的口,含满了不洁的水。很快她就要躺进去。 而现在,安全检查尚未完成。另一名工作人员甚至亲自坐进了浴缸里,测量水的深度是否符合安全标准。 “其实这些检查,我们都做过好几次了。”对方向黎羚解释,“但刚才那个事故,让导演非常不高兴,发了好大的脾气。” 金静尧在这时推门进来。 他眉眼平直,薄唇微抿,神色温和而冷淡。 其实和平时相比,看不出很大的差别。不知道工作人员怎么会觉得他“很不高兴”。 副导演站在金静尧身边,向黎羚确认:“黎老师,您会游泳的吧?” 黎羚有些好奇:“如果我不会呢?” 以金大导演的性格,或许会冷冷地说,‘那就淹死’。 没想到副导演点了点头,毫无异议地说:“那我们就换另一套拍摄方案了,导演安排了替身,您配合我们拍几个特写就好。”? 黎羚错愕地看着他们:“你们……不劝我自己再努力一下吗?” 副导演疑惑地说:“这怎么努力?万一出事怎么办?” 浴缸里的工作人员也安抚道:“没事的黎老师,不用勉强,安全第一。” 他们好像是认真的。黎羚出道至今,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有良心的剧组,她简直都要为自己刚才的胡说八道而心生愧疚。 正打算解释清楚,金静尧十分平静地说:“不用换。” 众人都大为惊诧地看着他,黎羚则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真好,他还是他。 “那我淹死怎么办呢,导演。”她情真意切地问。 “自己问保险公司。”他转过身,反方向离开。 副导演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黎羚向他解释,其实刚才是开玩笑的,自己拍过不少下水戏,游泳闭气都没有问题。 对方确认再三,才不太放心地叮嘱道:“那行,黎老师,我再跟您对对动作,记住待会儿下水之后,我们会帮您卡着时间,如果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喊停,安全第一……” - 拍摄开始了。周竟这一天提早下班,天还没黑,就回到了地下室里。 他仍然不肯以真面容示人。 笨拙的玩偶熊背对着阿玲,默默地打扫房间,收拾阿玲故意留下的满地狼藉。 阿玲说:“我要洗澡。” 他顺从地将她抱了起来。 而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直勾勾地望着那双雾蒙蒙的玻璃眼珠:“我是没腿了,你呢?舌头被拔了?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吗?” 周竟沉默不语。 “你会后悔的。”阿玲继续咬着牙说。 他们走进浴室。她看着对方拧开水龙头,将浴缸里的水放满。灰白的水雾在房间里扩散开,令镜面变成模糊一片。 他们的脸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浴缸的水面。像阴天池塘的倒影。 阿玲被抱进浴缸里,犹如一只白色纸船被放生回摇曳的水池。 熊掌有些笨拙地,碰了碰她上衣的纽扣。 “滚出去。”她说。 他便不再继续。 阿玲转过头,静静地目送着玩偶熊离开。脚步声没有远去,她知道他还站在门外。 她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朝着浴室的门砸起,有气无力地骂:“滚远一点。” 脚步声不怎么情愿地响起,这次是真走了。 她垂头望向空荡荡的裤管。它孤苦无依地飘荡在水面,如一纸浮萍。纸船正在被融化,每一只纸船的宿命都是如此。 哗啦一声。 水没过头顶。 水中的摄影机对准黎羚的脸。她闭着眼睛,发丝在水中荡开。 窗外天色昏沉,灰白的薄云如饱胀的潮水,缓慢地流过晦暗的天空。仿佛一条剖开肚皮的死鱼,横陈在静止的江面。 一切都很安静。很缓慢。 不应该再有任何声音。 可是,真奇怪,黎羚听到了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向她涌来,如翻滚的水流。 “导演,她没演过戏的,就那么把她丢进水里,真不怕出事?” “怕什么,拍戏而已,又不会死人。” “年轻人就是要多多历练,我们年轻的时候,吃的苦可比她现在多多了……” 她听到“扑通”的一声。 她好笨,怎么不会游泳。没有人教过她跳水之前要先闭上眼,捏住鼻子闭气。她甚至不知道背后的手属于谁,就被硬生生地推了下去。 她又看到了大海。很空旷,一望无际,像一只巨大的蓝眼睛。她被一次次地推下去,再爬起来。 扑通。扑通。她记得推她的手,男人的手,海蛇一样滑腻的触感。她记得耳边的嘲笑声。低沉的、尖利的、反复无常的笑声。 而那年迈的老导演,始终用沙哑的嗓音喊:“继续拍!” “都别过去!让她呛!” “摄影机,别停!” ——原来她都记得。 哗啦一声。一只苍白的手掐着她的后颈,近乎于粗暴地将她从水里拎了起来。 黎羚湿淋淋地趴在浴缸边,拼命地咳嗽。 因为太过用力地呼吸,而发出了不太体面的声音。 “卡。”副导演喊。 咳嗽声立刻停止了。 现在的黎羚已经很会游泳,拍这种戏绝无可能呛到自己。 演戏而已,她可以分清戏剧和现实、回忆和现在,也知道自己身在一个很安全的剧组里。 他们精准计算时间,掐秒表停止,在喊“卡”的下一秒钟,就很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还能不能继续。 就连按住她脖子的那只年轻男人的手。 都不是为了将她压下去,而是为了将她拎起来。 金静尧垂眼看着她:“这条过了。” 居然一条过。简直史无前例。 对讲机里传来了欢呼和鼓掌的声音。 黎羚也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手从浴缸的边缘垂下来。 其实她只是借机在放空,但在旁观者的视角里,却莫名地很可怜,像是被狂风骤雨横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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