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难搞得很。” “庚野一学期都没搞定,行不行哦。” “有本事你去他面前问喽?三秒不跪算你吊哦。” “哈哈……” 那时候别枝满耳都是别广平的话,还有林雪棠临去世前,在癌症折磨下那张枯槁的脸。 然后换成她自己的,像幻象,在她眼前反复交叠。 直到吴茂杰忽然绕前,拦在了她去路的楼梯中间。 “噢,原来就是你啊?”大猩猩似的体育生弯腰打量了她两眼,恍然又气恨,“我说庚野那场篮球赛跟他妈吃了火药一样……” “怎么了哥?”旁边体育生跟过去问。 吴茂杰没好气地笑,拿脸歪着指她:“那天开场前,我就说了句这小姑娘看着就好弄,庚野那眼神,我还以为他得给我一刀呢。” “哈哈哈敢情你先惦记人家妹子的,绿人不成反被绿……”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找操啊?” 那些不入耳的聒噪里,别枝手机振动,她垂眸,抬手。 屏幕上是别广平发来的消息。 她只看清了最后一句。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别枝僵滞地望着。 不是“你母亲”,不是“她”,是林雪棠。 不是“结局”,不是“悲剧”,是下场。 别枝那一瞬有些恍惚地眩晕,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童年时的记忆错乱了,那个温柔地对母亲笑的男人不是父亲,那个温馨的相爱的婚纱照,是幻觉,是扭曲。 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抛弃那个时日无多的妻子时,怎么会走得那么决绝,那么如释重负。 别枝恍惚着,轻嘲地一哂。 不知道是在笑谁。 她侧身,从聒噪的体育生们中间往楼梯下绕。 几人愣住,吴茂杰皱眉,一把拎住别枝,迁怒的笑容都狰狞:“谁他妈让你走了,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跟庚野一个德行!” “松手。”别枝浑身都冷,冷得眼睫都抬不起。 吴茂杰和其他几个体育生笑:“你挣扎嘛,挣开了就叫你跑。” “……” 别枝想起庚野教她的。 大概是被他教过太多次,肌肉反射之类的,她下意识地学了。 跟着听见吴茂杰的惨叫,和他发怒的咆哮。 他没松开的手变成力,狠狠捶在她肩上。 别枝踉跄向后倒,她抬手想要扶住楼梯扶手,只是在那一刹那。 她突然又想起了林雪棠。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 她从小到大的梦魇,她多怕和她一样。 反正都要死,死得痛快点,这样是不是对谁都好。 别枝阖上了眼。 “砰,砰,砰……” 一瞬死寂的楼道内,女孩纤弱的身影从长楼梯上翻滚下去,像残破的木偶,在棱角间磕碰,无声着地。 痛意比黑暗先来一步。 意识被湮没进海底。 —— 别枝记得清楚。 再睁开眼,她看见了一片黄昏的天,被窗框取景,挂在视线尽头。 晚霞烧得灿烂,灿烂得不像个冬天。 而尽头之前,是医院的病床边,少年屈低的清瘦峻挺的背脊,还有修长指骨穿插过,灿白的金发被釉作油画似的斑斓。 ……疼。 好疼。 来不及叫出庚野的名字,别枝重获意识的下一秒,就被无限的痛苦捕获。 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打碎了,又重新拼起。 数不清的伤处仿佛拉成了一张细密无缝的刀网,从头到脚,给她感受凌迟。 于是唤声被扭作闷哼。 庚野惊觉直身,第一眼就看见满身伤处和淤青的女孩眼窝里饱含上泪水,湿透了她睫羽,然后晶莹滚落。 大概是觉着丢人,别枝将头往墙里扭开。 那句“很疼吗”都不必再问,再问都显得残忍。 少年指骨在老式病床的铁栏上捏紧,金属弹簧被扭曲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他给她递水,给她插上吸管,给她擦额角的汗。 直到最后那些痛意被麻木平息。 他问了那天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谁干的。” 少年嗓音沙哑,透冷,像是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尖锐凌冽的冰。 别枝拿还疼得带颤的眸子轻轻看了他一两秒,看见他眼底那片纯粹的黑: “……我自己摔的。” “……” 从十几级的楼梯上滚到最后一节台阶下,头破血流,浑身擦伤,进急诊,昏迷了五六个小时,检查完送回来后,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口和淤青—— 一不小心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说是自己摔的。 庚野停住,就连他身后天边的晚霞似乎都被按下过一秒窒息的休止键。 然后像无事发生。 他低头,给她把冷敷伤处的融化了的冰袋轻柔地拿起,换上床下保温箱里的另一袋。同时,那人语气散漫又懒怠地玩笑:“我就说,你小脑没长好。” 别枝以为这件事结束了。 直到一周后。 高三生专属,期末考试后也不能放假的自习周。 林哲像是被火烧在屁股后面,连滚带爬地穿过课间学生,冲进了别枝班里的教室。 班里学生被他吓得不轻,惊恐望来。 林哲却没顾得管,满头大汗,差点匍匐地半跪到别枝桌边:“上……上周……楼梯上、是不是吴——吴成杰!” 别枝眼神微变:“谁说的?” “祁、祁亦扬……”林哲回答完才反应过来,攒足了口气,爬起来,“赶紧跟我走——吴成杰这个傻逼……他他妈的要出人命了!” “……” 别枝高考体测800米也没跑得像那天一样拼。 她被林哲领着,赶到体育楼的二楼,走廊上已经站了好些看热闹的体育生们。 别枝穿过人群,跑向那个虚掩着门的走廊尽头的房间。 隐约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叫走廊里压低的议论都悄然。 “——我问最后一遍,吴成杰人在哪儿。” 覆盖过少年冷淡平静的声线,是与他相反的,像是崩溃一样的男声:“篮、篮球场!” 砰。 先是一声重物砸地。 “砰!!” 跟着就是金属柜被狠狠砸出震晃,仿佛叫整栋楼都跟着一颤的剧烈声响。 跑到门外的别枝骇然睁眸,猛地推门。 门内少年如弦劲张的背影一停,他从碎发下抬起漆黑的眸,漠然回望:“我说没说,谁敢进来,就跟他们——” 少年身影停住。 那人长腿前,靠在金属柜下,瘫坐在地吓得快要尿了的男生,也是当时在楼梯上拦别枝的其中一个。 好在那声巨响看起来并非落在他身上,而是他惊恐地扩大了瞳孔的视线落处—— 在他的头顶,金属储物柜凹陷进去一个惨烈的坑。 而身周,满是碎飞的木块。 唯一一根算得上完整的,就剩下庚野指骨间捏握着的,一条胳膊粗的凳腿。 也是那只可怜的木凳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残肢”。 “操……疯了。” 林哲气喘地停在别枝身后,看着满室狼藉和屋里地上两三个吓得要死的男生,目瞪口呆地喃喃。 直到庚野抬眸,他凌厉的颧骨上擦着血痕,随手甩了甩,像不在意也无痛觉地抹掉了掌心被剌开的一条血淋淋的长口里淌下的血。 他冷淡又平静地问:“你带她来的?” 林哲哆嗦了下,张嘴,在庚野那个眼神下,愣是吓得僵在那儿没了声。 那是林哲这辈子第一次佩服一个女的。 ——身后一片五大三粗的体育生,没一个敢进的那个屋子,连他这个和庚野认识了多少年的朋友都不敢直面的,里面少年金发下那个像怪物一样冷漠又没人性的眼神。 别枝就这样看着庚野,走进去了。 她长裙下还裹着几块纱布,刺眼,雪白,在那片狼藉里随她小腿微微摇曳,像绽放在废墟之上的花。 别枝停在了庚野面前。 她垂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低头去拿庚野手里那根粗得骇人的木棍。 庚野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回去上你的自习。” 少年声线轻哑,像是压抑着什么。 别枝没拿到,于是仰脸:“庚野,我说了,那天是我自己摔的。” “……” 少年冷白眼睑沁着薄厉的血色,闻言,他缓缓压眸,眼底漆黑像灼燎的墨。 那样一高一低、一落一抬地对视了两秒,他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庚野抬手,将身前拦路的少女轻拨开了。 他用的是手背,于是连掌心顺着冷白臂线肆淌下的血,都没沾到她衣角半分。 “别自作多情了,以为我是为你么。”少年指骨收紧,粗粝的木棍挑起,冷白的脉管筋络在他小臂上分明紧绽,像积蓄着摧崩的力势。 “——” 在擦肩过去前,别枝握住了他手臂。 她指尖带着难以克制的微颤,可惜暴怒又压抑在爆发边缘的少年并未察觉。 “庚野……” 别枝竭力平息,“别去。” 她才是那个随时会听到定时炸弹爆炸、生命注定在折磨里走向终结的人。 他和她不一样。 他的一生该有很长,像太阳一样灿烂张扬。 “庚野,”别枝听见自己颤声,“你会毁了自己。” 庚野沉默,垂眸。 他看见了女孩额角,颈上,衣衫透过的周身,还有长裙下,那一片片狰狞的伤和淤青。 每一处都像在提醒他,她那天距离一只被摔碎的木偶有多相近。 少年指骨绽起青筋,他抬手,漠然甩开了她的。 “出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 “……!” 那人声音明明平静,落入她耳中却像千钧。 别枝听见他下定某种决心。 她要拦不下他了。 那颗在她走入黑暗的生命线里砰然跃起的太阳,会因为她,彻底黯淡,然后沉寂进污泥里。 ……不。 不行。 女孩眼底忽活泛起湿潮,像将落的雨。 庚野并未察觉身后的死寂,他一路走向外,直到在林哲面前停住。 少年漆眸临睨。 林哲本能地避开了眼:“我,我是怕你要去跟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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