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把那杯子放下,飞快拿起另一个展示:“这个,钧窑的菱花杯,讲究‘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这一只的颜色是我最满意的;定窑的斗笠杯烧得也好,是我亲手特调的瓷土,够白净吧?还差一只官窑的,我还没想好,反正过节还早。杭老师,这里面要是有您看得上的,咱们也可以用。” 杭柳梅拿起一只,想象她们画的花样落在上面的样子,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子,却看到下方伸出一双白笋似的手,是赵小伟在她手下不远地方护着——怕她失手打碎了杯子。 看来烧出这样几只不容易,要是她提出用这里面的样子,赵小伟不会拒绝她,但肯定背地里为难。杭柳梅把杯子稳稳放回锦盒:“你这几只已经很好了,再怎么改都是画蛇添足。我们不必用这些,我早都想过了,就做圆融杯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由杭柳梅拿主意,赵小伟亲自动手拉坯。她们帮不上忙,只能围着赵小伟做观众。 只见他把预先准备好的泥团放在坯车的轮盘上,一双胖手抱住泥团,看不出怎样用力,但那泥就是慢慢有了规矩。他在中心抠出一个窝,再向上拔高窝壁,两手交错,有扶有提,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到底是熟练工匠,泥巴在手里也有了灵性。杭柳梅最爱看手艺人干活,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把这样的死物拿捏好的。 赵小伟从坐下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们也不出声打扰他,于是周围只剩轮盘转动的声音。明明坐在阴凉地,大概是太全神贯注的缘故,赵小伟的额头和后颈都有了汗。 第一次见完赵小伟杭柳梅心里就偷藏了个问题——就凭敦煌这日照,赵小伟怎么是这样的细皮嫩肉,今天她算是明白了,他怕是整日呆在这里钻研瓷器吧。 差不多做出了一只样子,赵小伟把它取下来放太阳底下晾着,走到一边去洗了手,从围兜里拿出一块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边擦手边说:“湿度太高的话一烧就很容易变形,晒过以后我还要利坯,今天是弄不成了。大家放心吧,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你们先回去,等开窑的时候来就行了。” 进展太顺利,三人兴奋地回到家才想起来小麦父子的事。 但家里只有小麦一人。 “你爸呢?”杭柳梅问。 小麦睡了一下午,惺忪地说:“中间听见他出门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祁绣春早在祖孙俩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绕着小麦观察了一圈,没找见什么纹身。要是露出来的地方没有,那该不会纹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蒲芝荷在她背后笑了,给她指了一下小麦的耳朵:“小麦打耳洞了。” 小麦听见,下意识地去捏还在发烫的耳垂,杭柳梅赶紧拉住他的胳膊:“手上都是细菌!你爸今天就带你干了这么个事情?” 搞明白之后,几人回到各自房间。还没休息多久,蒲芝荷就收到小麦的消息,请她帮忙找点酒精和棉签,不要让杭柳梅和祁绣春知道。 蒲芝荷轻叩小麦的门,刚敲了一下,小麦就把门打开了,她本想把东西放他手里就走,却看到小麦的手上都是血,耳垂也肿了。隔壁房门“咔哒”一声,门里传来杭柳梅和祁绣春的声音。他们来不及多想,飞快进屋,刚关上门,就听见杭柳梅和祁绣春走了出来,打开电视,开始烧水泡茶。 小麦指了指自己的床:“你先坐吧。耳朵刚才疼的不行,我拿纸巾擦,抹了一手的血,又不敢让奶奶知道。那,不然还是等她们走了再出去吧。”说完看蒲芝荷站着不动,才意识过来自己叫她去床上坐实在是奇怪,他长腿一迈自己坐在床边,把书桌旁的凳子让给蒲芝荷。 小麦抽出一张酒精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就要去摘耳钉,他自己看不着,指甲缝里的血渍还在,又去碰伤口。 蒲芝荷看不下去了:“你坐到凳子上吧,我站着,这边有台灯,我帮你看看。” 小麦头侧着让蒲芝荷检查。他午睡时本来就压到了耳朵,醒来又忍不住摸了几次,现在感染了,耳钉边淤积一圈脓血。 蒲芝荷先用酒精搽干净手,再帮他把耳钉摘下来,拿棉签轻轻点着拭去耳垂上的血迹。这座台灯老了,灯管“滋滋”作响,还不时闪动几下,仿佛有飞虫在扑闪。 小麦整只耳朵都是通红的,强光照得血管和绒毛都能看清。其实他没有那么疼,蒲芝荷用酒精碰到伤口的时候也只是有一点点蛰而已,只是耳朵本来像是要着火一样,突然挨到冰凉的棉签,才激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小声。 蒲芝荷以为弄疼了他,于是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怎么突然想起去打耳洞呢,现在太热了,不是打耳洞的好时候,等天凉下来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想的,直接就拉我过去了。” 蒲芝荷打理好一只耳朵,走到另一边:“那你也太听话了,不想打就不打了呗。” “我觉得都可以,没想那么多。” 蒲芝荷只顾着处理伤口,敷衍地回话:“你太乖了,你说你这种小孩,你的人生叛逆过吗?” 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喜欢你。小麦的心不由自主地回答,把他都吓了一跳。 耳朵上的伤口弄好了,蒲芝荷打算帮他把耳钉擦干净再戴回去。小麦抬手阻止:“这个我自己来吧,看着有点恶心。” “嗯,你先把你手擦干净吧。”蒲芝荷递给他酒精湿巾。 小麦把消过毒的耳钉放在手掌上捧着,蒲芝荷帮他戴回耳朵。 外面又是“咔哒”一声,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蒲芝荷说:“是不是你奶奶她们回屋了。”说完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小麦的耳朵:“好了,你以后实在想摸耳朵就用酒精擦擦,我走了。” 刚她原本是准备读小麦送的那本小说,回了屋,蒲芝荷再次把书拿出来,一翻开,一张纸飘落在地上,她拈起展开。 “如果刚先读过这封信,就不会去帮小麦了。” 看完以后,蒲芝荷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 信里写的,小麦也都曾对她或明或暗地讲过,只是话从口出总是不加雕琢的,落在纸上,越写越细致,越写越直白,从此他的心意有字据为证,交给了谁,谁就可以拿着去找他兑现。 她把信折起来,却不知落款的地方什么时候染了一小片红色的血迹,看起来像是画了押,她抬起右手腕,看见上面不知何时沾到了小麦的血。既然这样,这信也不能再还给小麦了,只能当作她从未读过。 接下来两天小麦父子都早出晚归,蒲芝荷陪着杭柳梅和祁绣春在敦煌当游客。就在她们快要按耐不住联系赵小伟的时候,他打电话邀请她们一起去开窑。 赵小伟两眼熬得通红,说这次的火候绝对没有问题。他穿着工作服,手拿铁钳打破了黄泥窑门,招呼师傅拆掉剩余的窑砖,拿出里面的匣钵,然后就可以看到她们的成品了。 赵小伟站在最前面,见到她们的圆融杯时动作却凝滞了。 “小伟,怎么了?”杭柳梅站在他身后预感不妙。 这种情状祁绣春是熟悉的,要么太好了,要么搞砸了,她平时把玩的金银宝石比这贵重得多,所以心态更稳,带着“大不了从头来过”的心情催促赵小伟:“小伟?倒底怎么样啊?” 赵小伟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捂着杯口转过身来,蹙着眉头。祁绣春走近了弯腰查看:“这不是挺好吗?” 他拿开掩着杯沿的手,杯口有着不均匀的黑色痕迹,如同笔尖蘸墨随意乱画了一圈一样。“不知道怎么的,带铁的釉料沾到了杯口,这一炉烧的三只其余两个都好好的,就这只成这样了!”赵小伟苦着脸解释。 祁绣春说:“没关系,时间还来得急,下一次避免这个问题就好了。不用这个柴窑也可以,换气窑是不是快一点?” “等一下,”杭柳梅走过去拿过那只杯子端详,看着看着却笑了,“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呐!烧是一定要重新烧的,但是下一次三只杯子都要在杯口做出这样的痕迹,而且还要比现在的更明显。”
第六十二章 清响 这不明明是瑕疵吗?其余所有人都不明白杭柳梅这是什么意思。 杭柳梅举高了杯子对着光看:“我之前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今天才想明白,那些完好无缺的杯子太直白太无聊了,没有一点故事感。你们看杯口的这些痕迹,是不是有点像壁画的裂痕?太好了太好了,小伟,新的杯子不要这么白,换成发黄的颜色,就咱们上次说过那样,表面粗砺一点,杯口全部都要这样的,甚至比现在更夸张,怎么样?” 赵小伟听杭柳梅说完,饶有兴致地接过杯子,皱着眉笑了:“杭老师,我和瓷器打交道几十年,都只会中规中矩地做东西,您今天这个想法——好像可以试试!” “那就试试吧!就是不必再用这座柴窑了,你太辛苦了,咱们这个东西也真用不上这么费劲,气窑也是一样的嘛,也安稳,也节省时间,换气窑吧。”杭柳梅说。 新的杯子又要再等两天才能做出来,刚好给杭柳梅和祁绣春时间去看病。上次麦爸买回来的药治标不治本,两人前一晚才被说通去面诊,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桌上却只有她们和蒲芝荷了。 “那两父子呢?”祁绣春现身最晚,拉开凳子问。 杭柳梅回答:“大的说要去见个人骑车走了,小的——”小麦是去给蒲芝荷做耳环了,她现在不能说,就胡乱诌:“小的跟着去找大的了。” 蒲芝荷带着两人去看老中医,她们看了病抓完药,还被留下针灸,于是就推蒲芝荷去周围转转,让她不必在医馆里干等。 蒲芝荷把帆布包背在肩上出了门,她最近一直定不下来临别时给杭柳梅和祁绣春送什么,就这么慢悠悠地在街上闲晃。路边有不少卖水果、小手串还有小零食的,在他们之间,一个方方正正、挂满了小木棍的摊位显得很惹眼。 蒲芝荷走过去拿下墨镜才发现,那上面挂的都是比寻常见到的小得多的笛子,她问旁边小凳上坐着的摊主:“这些笛子都是手工做的吗?” 老大妈本来在低头逗孙子,拿着几根彩穗给哭闹的小孩编东西玩,忙中抬头回答蒲芝荷:“都是我自己做的,但这不是笛子,这是筚篥。”看蒲芝荷没听明白的样子,她努力扭转口音,放慢语速大声说:“筚篥,就是那个筚——篥——”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乱写一气,也没写明白到底是哪两个字。 但她不想放过这单生意,给孩子塞了玩具打发到一边去玩,站起来从架子上解下一只拿给蒲芝荷展示:“这些都是我自己找竹子劈了做了,你看这上面八个孔,管口是这样子的哨子,吹的时候你就吹这个哨子。”她说完把手上拿根递给蒲芝荷,让她好拿着看,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磨得发亮的当场就表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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