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张怀凝正靠在他怀里睡熟了。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轻轻拨开她面颊上的乱发。 大抵是他多心了。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把女儿的死,当作谎言的筹码。张母只是短视、庸俗、懦弱,还不至于到冷血无情的地步。 而就算跳开临终嘱托,张怀凝也是会选他的。只要她想结婚,环顾周遭,最合适的对象还是他。他们虽不是同龄,但是打打闹闹一起长大的。他哪怕不是人中龙凤,也称得上万里挑一,家庭的责任他都承担了,对她也是真心实意。他们年少相识,终该是有情的。 可这种信念并不坚定,张怀凝有时只是个微笑的幻影。他也想更爱她,想亲近她,听一听她的心声。可这种愿望越迫切,越是有口难言。 女儿一出生,张怀凝全部关注都给了她。 她兴冲冲道:“我给女儿取了名字,叫念祯。纪念我的姐姐,不是她,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她下的决定只是来通知他一声。 他不是不爱女儿,只是不像张怀凝,她的爱里有一种迷信的成分。她相信女儿的好,是一种天生地养,上苍恩赐,她姐姐在天保佑的好。是一种谁都夺不去的希望。 然后就被夺去了。 为什么要离婚?檀宜之也说不清具体原因。 因为害怕,矛盾,逃避,侥幸——害怕她怨恨自己,想要得到原谅,又觉得自己罪无可赦。逃避发生的一切,躲进工作里。侥幸时间能冲淡一切,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心平气和再谈起女儿。 然后他的计划全落空了。 张怀凝还醉着。檀宜之心里发闷,想与她说些什么,可以前就问不出口的话,现在就更是不合时宜。他该说什么?难道他只是她姐姐留给她的遗物?现在杨浔就是个新的纪念品吗? 到今天,他们正式分开也不过两个多月,一百天都不到。和多年的相识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老了,过往的幸福片刻模糊不堪,近处的不安却历历在目。 一并清晰的还有地上的灰尘。 实在闲不住,檀宜之气急败坏地拖了地,又把餐桌擦了擦。还是看不顺眼,就顺手把洗衣篮的衣服也洗了。原本想把张怀凝叫起来数落几句,但她睡得很熟,他只能把床铺了,又给她盖了条毯子。 他在床边伫立良久,凝视着她的睡颜,类似的回忆有太多。她调休时起得晚,他起床时她还睡着,不是太着急时他会故意放慢动作,衬衫扣子自上而下扣两遍,看她把半张脸埋进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里。 时过境迁,到底是不同了,他叹息道: “我总是感觉,你好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檀宜之走了,门一关,张怀凝立刻坐起身,摩挲着毯子的一角,怅然若失。 结婚后她的烟基本全送给杨浔了,为了女儿更是彻底戒烟。但女儿死后,她又偷偷抽起来。 走到书桌边,拿出藏在《内科临床处方手册》下的半包烟。烟雾缭绕里她想起自己也曾爱过檀宜之,但不是现在这个,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她已经淡忘了当时的心情。
第19章 别怕,你才两个,乙女游戏都有四个候选呢 杨浔说过他和父亲关系不好,所以成年后改了母姓。张怀凝初听时没留心,现在倒把一切都解释了。 确认檀宜之已走,张怀凝立刻给母亲打电话,求证道:“我是不是有个表哥姓顾,他年纪和我差不多吧?他的亲妈是不是姓杨?” 张母道:“问这个做什么?我哪记得这种人啊?” 张怀凝继续追问,张母便把记得的都说了。当年外公穷,为减轻家里的负担,就把姨妈匆忙嫁了。嫁的男人姓顾,虽然是二婚,还留下孩子。但也不算太吃亏。 他的人长得体面,还算有点家底。据说往上数,家里是出过工程师,还和苏联人有交流,交流到疑似血统不纯。虽然特殊时期挨了批斗。不过后来家里平反,他还读了大学,在办公室当个文员。 迎亲时,张母见了他一面。窗帘拉上的暗房间里,黑漆漆的角落里蓦地亮出一星光,原来是个高个子男人睁开眼,慢慢走了出来。 电影明星般的模样,却带着鬼气,近棕的琥珀色眼睛,波光粼粼。 后来男人发了点小财,却惹上赌,喝起酒来又打人。姨妈受不了就离婚,她还要去美国,手里没钱只能问家里讨。 为这事,外公与她大吵一架,姨妈气得与家里断绝关系,后来发了迹,也再不往来。 后来一次,张母去找姓顾的拿姨妈的陪嫁,顺带见到了那家的孩子。脏兮兮衣服,黑黑的脸,呆呆傻傻,像个土豆。 姓顾的打起他来像是指挥交响乐,动静分明。先站起身,踹一脚,再走到柜子边,装作翻找东西,又打一下,最后两手一摊,笑嘻嘻说,没了,嫁妆他全卖掉了。那孩子被打惯了,不吭声也不反抗,就埋头趴着,土豆崽子长在地上。 张母出来的时候,那孩子也坐到门口,鼻青脸肿,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看书。 张母道:真的被打傻了,反正我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我好好的一件羊绒大衣,都被钉子勾破了。” “谁管你的衣服。”张怀凝痛心疾首,道:“那个孩子还很小,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怎么生活?他可能会死的。” “他要是真死了,那实在是哦弥陀佛,谢天谢地。”张母道。“总算和赌鬼没有一点关系了。” 张母是开着公放,张父听到了插嘴道:“你这话说得太刻薄了,菩萨会不高兴的。死是肯定死不了的,最多就是被追债砍个几刀。是男孩,那没事的,不至于被卖去当童养媳。” 张父自顾自笑了,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俏皮,“你别管这种人了,你现在最要紧的亲戚是你舅舅,有空多去走动一下。” 张怀凝挂断电话就想笑。人啊,既蠢又坏,就会显出滑稽相。张家父母嫌贫爱富,挑挑拣拣。难道别人就不挑他们了? 舅舅的消息灵通,根本不用她去卖乖,隔天就主动打电话,道:“谢谢你帮我跑了腿,我想你有话对我说吧。今天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我让司机来接你。” 舅舅家的好处是有条边牧。坏处是这条狗总让她想起母亲丢过的脸。 那时候张怀凝的女儿刚满周岁,张母就借着这个由头走亲戚。舅舅舅妈都喜欢孩子,一连送了很多礼,还特意把舅舅的妈妈传下来的绣花被面绞了,拿来给孩子做衣服。 舅舅想去探看她女儿,张怀凝却推脱了。 舅舅看穿她的心思,便道:“你一直和我们保持距离,是因为看不上我,你觉得我是个犬儒的人。不过在一个犬儒的时代,顺应时代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张怀凝笑道:“这种解释就够犬儒了,把个体的选择归结为环境的唆使。” 舅舅只是笑而不语。 忽然,张母探头过来,她不懂犬儒,却自以为很懂男人。男人,社会的栋梁,家庭的主宰,聊着深刻的有意义的话题。张怀凝既然能和舅舅聊得火热,她又凭什么要和舅妈说话?她这种老媳妇尤其看不起舅妈这样的小媳妇。 于是张母猛地插话,道:“在聊狗啊?你们还管狗叫犬啊,这么古风?” 张怀凝心如死灰,发现母亲甚至不会用‘复古’这个词 。 张母还浑然不觉,道:“我也很懂狗的。你们这条犬品种蛮好的,是牧羊犬吗?多少钱啊?听人家说赛级犬要好几万呢。” 舅舅原本喝水,表情空白了一瞬,张怀凝是她父母的亲生孩子这件事,对他好似天方夜谭一般。他的手一滑,水就洒在裤子上。 还是舅妈笑着接话,道:“是的呢,这条是边牧,不过不是赛级犬,是他捡来的串串。“ “那不就是杂种狗?”话音刚落,连狗都在瞪她。 “它很聪明还会转圈呢。来,宝宝,表演一下。”舅妈的手背在身后,左手正绞着右手的袖子。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张母兴致勃勃看边牧表演,时不时点评一番。舅舅和张怀凝则沉默着,面面相觑。 狗累得伸舌头喘气,人也尴尬得脸僵。这时,舅舅家赵阿姨过来,端了盘削好的梨招待。摆盘很精巧,中间还插了朵纸伞。 舅妈立刻道:“辛苦了,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了,你去休息吧,昨天忙了一天。” 张母不屑,待人走后,立刻摆出她那当家主母的派头,不理睬舅妈,只对舅舅,道:“你太太大概家里底子薄,之前没使唤过人。她对你们的保姆太客气了,这样可不行,那种人要蹬鼻子上脸,对他们太好,不做完应该的份额就偷懒跑掉了。其实我有很多经验能分享,下次我来教你,就要狠狠给他们竖规矩。” 舅舅笑了一下,完全装作没听见。而张怀凝脸色已变。 舅舅舅妈何等角色?见微知著,洞若观火,凭这一句摆阔的瞎话,就该明白张家在走下坡路。 首先,舅舅家雇佣的是管家,统管房子里的家务活,不必事事亲为,必要时花钱雇佣保洁团队就好,否则这么大一套房子,怎么可能靠一个人做完? 管家签的是长期合同,在房子里有单独的房间,舅舅舅妈一离家,就由她看管着房子。她在家里的地位甚至比张母这个远亲要重。而张母说的是钟点工,做完固定的时间就走人,所以她不得不全神贯注紧盯着。 张家已经请不起长期的保姆了,所以张母说的全是臆想。大概是从电视剧里看来。她脱离现实太久了,已经没有实感了。而他们家在近郊的别墅也早就卖了。 果然舅妈来送别,道:“以后你一个人来就好,我们家没节目能表演了,犬儒辛苦,犬也累。下次只能让你舅舅跳火圈了。” “舅妈你真是太好一个人了。”张怀凝哭笑不得,羞得面红耳赤。 “有句难听话我也直说了,你最好早做打算。你爸妈的财产你要快点接手,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别让他们败光了。钱倒是一回事,就怕老年人觉得自己有本事,拿着钱瞎闹,容易惹事。如果你不方便开口,可以找长辈代你处理。” 这个长辈是谁?还能有谁?可要是委托他出马,她那坏爹蠢娘还能善始善终?没必要凭白落个把柄在舅舅手上。张怀凝装傻不应声。 到了舅舅家,一切如故。舅舅在,舅妈在,狗也在,就是他们的房子不再。连着几天暴雨,未曾想他们的别墅也一片汪洋。 “一直下雨家里渗水,电梯坏了,问了维修工,打包价五万块。某人舍不得这钱,摆着胸脯表示,小小电梯,不在话下,他要亲自动手。挺好的,虽然电梯没修好,但是给家里装了个室内喷泉。” 张怀凝道:“五万块确实不便宜,也只有我妈不拿钱当钱,她之前还说六百万是个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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